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小城紀事

  一聽說開往縣城的長途汽車今天沒有、明天也沒有時,立刻,像是賭場中開出一寶大冷門似的,人群中響起一片嗡嗡的聲音。沒有一個人不在說話,但沒有一個人說的話能聽得清楚。

  三三兩兩,經過不多時間的觀望、徘徊和探討以後,逐漸散去。最後還剩下七八個人,稀稀落落地分佈在那簡陋的候車處。失望的目光,一齊投向那片灰濛濛的天色,誰也拿不定主意。

  「老兄,你怎麼辦?」我問劉驥。他是省城一家天主教醫院的藥劑師,我回家省親,在旅途中新結識的朋友。

  「老三,還是走。」

  正當劉驥要回答我時,有一個身材高大、前額微禿的中年人,大聲地這麼叫著。他那堅決、果敢的聲調與神態,仿佛具有絕大的魔力,吸引了所有的人圍著他,其中自然有劉驥也有我。

  「我不幹!」那個叫老三的瘦子說,「整整八十里,我的媽呀,到家天亮了!」

  「誰叫你走大路?穿螺螄口,過白龍嶺,五十里路了不起走六個鐘頭,晚上九點鐘可以到家了。」

  「這條路不好走啊!螺螄口七繞八繞,一夜出不來,這麼冷的天,可不是玩兒的。金生哥!」不知是誰,提出警告。

  「怕什麼?」金生微笑著用拇指點點自己的胸,「有我呢!」

  「好,走!」另一個下了決心。

  一呼眾應,各人紛紛去整頓自己簡單的行囊,準備上路。金生挽著只網線袋神氣地站在那裡看著,像個軍官在督察他的士兵拔營。忽然,他走過來問一個年輕人:「你也要走?」

  「是的。」年輕人堆滿笑意回答,「想跟您一塊兒走。」

  「這位……」金生沒有說下去,視線落在另一年輕女人身上:蓬鬆的頭髮下面一張稚氣的臉,兩頰凍得泛出紫色,像只耗子樣瑟縮地依傍著那年輕人,手裡抱著個不足周歲的嬰兒,被裹在織錦緞的棉斗篷裡面。嬰兒頭上戴一頂綴著金壽星、鑲皮的帽子,露在外面的小臉,比貓大不了多少。

  「是我的內人。」年輕人趕緊向金生介紹。

  「恐怕不行吧?山路難走,又有孩子。」

  「沒有辦法!家裡有事,一定得趕回去。」

  金生沒有再說什麼,也就等於默許這對年輕夫婦加入我們的行列。

  一行八眾,金生領頭,殿后的是那對年輕夫婦。出了市鎮,路越來越窄,越走越高。回頭一望,不知何時進了山。抬頭看時,彤雲密佈,就像掛著一床用得太久的棉絮,棉絮破洞裡露出來一塊塊灰白的天,那是襯在後面的舊被單。

  這應該是離鄉而不是回鄉的天氣,但大家仍然走得很快,顯然,那是受了想像中父母妻子的笑顏以及一頓豐盛晚餐的鼓勵。可是整個速度終於逐漸變慢,因為那對年輕夫婦時時落伍,大家不得不放慢腳步,或者乘機抽支煙息一息,等他們跟上來後再走。雖然有人覺得不耐煩,或者嘮叨幾句,但一看見那年輕人滿臉的愧歉不安,以及他的妻子氣喘吁吁努力在想做得使人不討厭的神氣,也便隱忍了。而且,有一個心腸特別好的旅伴,甚至從所挑的那副籮筐中清出一些地方來,代為擔負那年輕人的一個行李包。這樣,他夫妻倆交替著抱他們的孩子,便不感到太吃力,所以路也走得快些。

  天快黑了,還在山坳裡轉來轉去。前路茫茫,不知何時可到。忽然,我覺得臉上一點冰涼,還未及抬頭去看,又是三四點,落在臉上手上。

  「糟糕,下雪了!」金生站住腳,後面跟著的也是這樣。

  「金生!」老三說出了藏在每個人心裡的問句,「走了有多少路啦?」

  「該有一半了吧!」

  「我看……不成!」老三說,「晚上再一下雪,連路也摸不清楚,那怎麼走啊?咱們得合計合計,是找店還是怎麼樣?」

  「找店?哪兒去找?……噢,有了,」金生那擠在一起的眼睛鼻子,頓時舒展,「出螺螄口,有個地方可以將就一夜。誰有手電沒有?」

  「我有!」

  「我也有!」

  「那就不怕了!」金生欣慰地說,「走吧,再半個鐘頭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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