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雪已經在狹窄的路上鋪出一層淡淡的白色,一個一個踩著前人的腳印,輕快地往前走著。雖然已走了許多路,吃了許多苦,還是不能到達目的地,但至少今晚上已有一個安身之處,不愁要在寒氣砭骨的雪地掙扎一夜,那就夠人感覺輕鬆的了。於是,有人在躊躇滿志之餘,不免想出些不必要的話來閒談。其中一個小商人模樣的,先大大地恭維了金生和老三一番,最後說:

  「……不說別的,若遇見雙槍李,咱們就別想回去過年了!」

  「你身上揣了多少錢,怕遇見雙槍李?」金生回過頭來說。

  「你小子真是門縫裡瞧人,把人都看扁了。」

  挑著籮筐的那人也說:「雙槍李是什麼下三流的毛賊,會看中你我?」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談雙槍李,仿佛是個鼎鼎大名的人物,但我卻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號,便問劉驥:

  「雙槍李是誰?」

  「一個土匪。」停了一會兒,他又說,「一個無惡不作的土匪!」

  這就沒有可談的了。而且事實上大家也都顧不得再說話,就著手電微弱的光,小心地往前走。飛舞的雪花,濃密地撲向人面,眼前白茫茫的,像隔著一層紗幕,十步以外就看不見什麼。金生不住地嚷著:「留神,留神!」空山人渺,那聲音特別清朗,促起人注意的力量也就更大,一個個提心吊膽。只有那年輕人抱著的嬰兒,毫無聲息地伏在他父親的肩上,大概熟睡了。頭上蓋一條圍巾,厚厚地積著一層雪。

  艱難的旅程終於告一段落,我們到了金生所說的「可以將就一夜」的地方。低著頭鑽進那茅草屋,迎接我們的是一張充滿暖意的一個老頭兒的枯皺的笑臉。

  抖落了雪花,金生告訴我們那老頭兒姓王,是替人看山的,也兼做一些收留趕不上宿頭或迷路的旅客寄宿的生意,然後,仿佛以居間人的口氣說了一個酬勞的數目,自然王老頭兒不會爭,我們更不會爭。

  於是,王老頭兒叫起了他的老伴兒,熊熊地燒起一灶火,一面做飯,一面替大家烤衣服鞋襪。我和劉驥以及那個抱著他的孩子的年輕人,坐在灶門前燒火,茅柴一把把地塞進去,畢畢剝剝地發出非常清脆的響聲,偶爾用鐵籤子撥弄一下,火花便跳躍得更熱烈美麗。我們的臉部被照得通紅發熱,誰也不想離開。

  飽餐了一頓十分粗糲卻又十分甘美的晚餐,那年輕的妻子和她的孩子被安頓到左面用蘆席隔開的那一間去,其餘便在中間較大的那一間歇息。靠裡鋪著一層厚厚的乾燥的稻草,那便是我們的床鋪。中間一張方桌,但只配了兩條長凳。桌上是一盞豆大的油燈,還有一把缺嘴的大紫砂壺,滿裝著像馬尿似的茶,倒在粗糙的飯碗裡,熱騰騰地冒氣,具有很大的誘惑性。我也喝了一碗,味道不如想像中那樣好!

  金生坐在上首,手裡抱著那把紫砂壺取暖——那該是作為我們領袖的他的特權。默默地坐了一會兒,金生忽然想喝酒,於是王老頭兒取出半甕像粥湯似的米酒,倒在碗裡,大家傳遞著喝。下酒的是炒豆子。立刻嘰嘰咯咯咬豆子的響聲此起彼落,熱鬧得很。但金生好像不大愉快,一面喝酒一面罵道。

  「操他個妹子,汽車公司真混透了!你看,」他大聲地說,「放著家裡的醃魚臘肉不吃,跑這兒來吃他媽咬不動的炒豆子。」說著他又拈豆子放在嘴裡。

  「別抱怨啦,金生哥,我這兒有好東西。」

  說這話的是那個怕遇見雙槍李的人。他從他的藤籃裡取出一個馬口鐵的罐兒來,小心地開了封,送到金生面前:

  「您嘗嘗!福建肉鬆。」

  金生看他一眼,在罐裡拈起一撮肉鬆,兩隻手指緊緊地夾著,像是逮住了一隻跳蚤,生怕一不小心會讓它逃跑似的,然後半仰著頭,嘴歪到一邊,一隻手在胸前托著,一隻手將肉鬆送進嘴去,閉上嘴吮了半天,才迸出一個字:

  「好!」

  在貢獻食物的那人聽來,這一字之褒,竟榮於九錫,滿臉浮泛著笑容,不住地讓人;而對金生,這罐肉鬆尤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輕易地給他帶來了極好的興致。先是批評汽車公司不會做生意,臘月二十七正該開回鄉專車,哪有車子壞了不早想辦法修好的道理?然後談到年底的天氣,最後談到雙槍李。

  我忽然發覺到金生有講故事的天才。他先抓住大家崇拜英雄的心理,強調雙槍李雙手能打槍那一手絕技,然後用聲調、姿態來烘托出他所講內容的重點。把一個雙槍李描述得非常粗獷有力,使人喪失了用道德來衡量雙槍李的能力,只覺得他是一個傳奇人物。

  但事實上呢?還不如劉驥所說:「一個無惡不作的土匪!」當我這麼想時,對金生的故事便不感興趣了。無聊地看看周圍,發現少了一個人,那年輕人大概在他太太那裡;又發現多了一個人,懶散地倚坐在牆角,是異常疲倦的樣子。這人顯然也是為雪所阻,才來此借宿一宿,就不知是何時進來的。

  酒早已喝幹,豆子只剩下一堆殼,金生也結束了他的故事。正當大家商議著怎麼睡才舒服時,那年輕人從間壁走出來,問道:

  「哪位帶有諸葛行軍散?」

  「嘿!這可新鮮了。大雪天是怕中暑是不是?」老三說。

  「不是!」年輕人著急地分辯,「不知怎麼的,我那孩子抽得厲害,怕是氣閉住了,想讓他打兩個噴嚏,通通竅。」

  「你別胡來!」金生說,「小孩子抽,別是驚風?燒不燒?」

  「有一點兒。」

  「我看看!」

  大家都像自己的孩子得了病,一齊擁進去看。那個嬰兒睡在他母親身邊,小臉燒得緋紅,鼻翅兒一扇一扇,不住抽搐。

  金生一看就嚷道:

  「可不是驚風,糟糕!」

  「驚風?」年輕的母親驚惶地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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