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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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辦呢?您再看看真是驚風不是?」做父親的仿佛焦急。 「是驚風,從前叫驚風,其實他這病應該叫肺炎。」是劉驥在說,我記起他是藥劑師,「病倒還不要緊,就是在這地方討厭!」 「怎麼,不要緊吧?」年輕人趕緊轉過臉來問。 「要緊是不要緊,可是沒有藥也不行啊!要有盤尼西林就沒有問題了。」 「對了,盤尼西林,盤尼西林。」金生很快地說,「城裡大方藥房就有,可是……可是等到明天不行嗎?」 「你沒有聽說過『急驚風遇著慢郎中』這句話?」 很顯然地,只要有人到城裡去一趟,買來盤尼西林,這孩子的命就算保住了。問題只在誰肯去?那對年輕夫婦哀懇焦憂的眼光,在大家臉上轉來轉去。最後,那年輕人說: 「我自己去。」 「不行!」金生阻止著,「這麼大的雪,把路都蓋沒了,連我都不敢走,何況是你?」 「那怎麼辦呢?」 做母親的哇一聲哭了出來,大家面面相覷,誰也沒有勇氣和辦法去解除那對夫婦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 「我去!」突然有一個很陌生的聲音出現,是那個最後進來的人在說。 「你去?你路熟嗎?」金生問他。 「差不離。」 「好吧,那麼你多辛苦。大方是『日夜配方』,不會叫不開門。」 那人不理金生的話,轉臉叫劉驥開了藥方,從年輕人手上拿了錢,扭身就走。 「千萬別忘針筒,要不然藥就沒有用了。」劉驥叮囑著。 「不會忘!」 那人借了一個手電上城去了。這裡金生又罵了半天汽車公司缺德,然後招呼大家警醒些,以便那人半夜買藥回來,替他開門。 冷,擠得不舒服,同時惦念那孩子以及買藥的人,我矇矓地睡一陣醒一陣。不知過了多少時時,隱約聽得有人叫門,好在是和衣而睡的,起來並不費事。那年輕人比我更快,已經開了門。在反映的雪光中看去,好像並不是原來那個人,果然,是另一個陌生的聲音: 「是姓王的家嗎?」 「是的,請進來!」 走進來的比去買藥的那人要矮要胖,穿著一套黑布的棉中山服,更顯得臃腫。他摘下呢帽拿在手裡,頭上一陣陣冒氣,是走得很累了。 「是朋友托我帶來的。」那人交出一個紙包,「你們托的那位在城裡遇見了熟人,正好我這兒順路,就讓我帶來了。你打開看看,有錯沒錯?」 「勞駕,勞駕,沒有錯兒。您息一息!」那年輕人掇過一條凳子來,又去拿煙。 「你別張羅,我有事還得趕路。」 年輕人千恩萬謝地送走了那人。我也叫醒劉驥,幫著他替那孩子打針。不久天也亮了,所有的旅伴紛紛揉著惺忪的睡眼起身。在金生主持之下,開了一個小小會議,因為孩子不能受涼,同時盤尼西林需要每隔四小時便打一次,於是決定那年輕夫婦和劉驥留著暫時不走,由金生去通知那年輕人的家人——這時我們才知道年輕人叫方之春,他父親在城裡開著一家百貨鋪——找轎子來接他們回去。 雪已經住了,漫山遍野,彌望皆白。一株樹一個帽子,真像蛋糕上的白糖霜。天卻冷得厲害。大家縮著脖子,迎著撲面而來、尖利得像刀一樣的北風前進。兩個鐘頭到了城裡,一個個用眼色表示一句「再見」然後各走各的。 他們都有家可歸,我呢?我是來做客的。歡然道故,自中午到黃昏,品嘗了朋友窖藏的佳釀,繼之以一宿好睡,就完全抵消了那段辛苦的旅程。 第二天,朋友帶我去逛街,由東到西一長條,古舊黝黑的建築物,鱗次櫛比,敵意地對峙著。路中一座崇宏的城隍廟,廟前廣場是菜市,魚肉菜果中間,點綴著幾個賣春聯的攤子。主婦和攤販各用自己可能喊得高的聲音,爭論著相差微不足道的價錢。快被送到廚裡去的雞鴨,似乎也不甘寂寞,或者是在對命運抗議,嘰嘰呱呱亂叫著。這一切音響加起來,就是歲暮交響曲一個最主要的樂章。 我們踩著泥濘的石板路,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離城隍廟不遠,有一家很大的茶樓,我那朋友朱孔嘉站住腳說: 「你要領略小城鎮的風味,不可不到這種茶樓裡來。」 說著,他領我上樓,樓板有微微的彈性——或許是我敏感。中間有十幾張方桌,水漬淋漓,但多半無人,四周沿壁擺著竹制靠椅,沒有一張不是暗紅的。我們坐定不久,走過來一個人向孔嘉招呼: 「朱先生,怎麼今天還有空來喝茶?」 「啊,金生哥,是你!」我站起來說。 「怎麼?」孔嘉看著我和金生,「你們認識?」 「前天才認識。金生哥是個很熱心的好朋友。」 「不敢當,不敢當。」他有點受寵若驚的神氣,搓著手說,「真的,我還沒有請教您貴姓?」 「木易楊。」我拖過一張方杌,說,「金生哥,一塊兒坐。」 「楊先生,您就管叫我金生好了,您是朱二爺的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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