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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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瞭解他的意思,在那重禮法的小城中,孔嘉與金生的身份不同,因此不便跟我稱兄道弟。但是孔嘉倒並沒有將他自己與金生隔離開來,親熱地閒談著。談來談去,又提到了雙槍李。 「他給逮住了,您還不知道?」 「真的?逮住他倒不容易呢。」 「是啊!也怪他自己不好。」金生好像不勝悵惘惋惜地說道,「有道是『偷風不偷月,偷雨不偷雪』,這小子大概是過年過不去還是怎麼的,敢於在下雪天做案子,這才讓警察局撿了個大便宜。」 「這一來警察局長該升官了。」孔嘉說。 「可是他也害了警察局。以前那個袁局長就是為他丟的差使。」 說到這裡,有人來找金生,等他一走,我們也就離開茶樓。 轉眼過了年,我幫著孔嘉整理詩稿,很少出來。一直到燈節,忽然,金生帶著方之春來看我,寒暄了幾句。方之春掏出兩個請帖,請我吃飯,附帶請孔嘉作陪。此外還請了劉驥和金生,事實上他們才是主客,因為這完全是為了酬謝那晚照料他的孩子的緣故。 辭謝了半天,卻不過方之春的誠意和金生的勸詞,我只好先答應下來,臨時再作道理,孔嘉則不置可否。然後談到他的孩子,我說: 「令郎完全好了?」 「謝謝,好了。」方之春接著說,「早就有點兒燒,我跟內人年紀太輕,都不懂,差一點兒給耽誤了。也真虧劉先生和您幾位,真是哪兒遇不見好人!只就是,」他皺著眉,「那晚上買藥送藥的那兩位,沒有辦法讓我跟他們道個謝、喝杯酒,表表我的心。」 「對了,要論功勞,真得數那兩位第一。」 方之春和金生不斷地歌頌那兩人,使我深受感動,覺得小城裡的人物,實在淳樸得可愛,厚道得可敬,因此對方之春的邀請,決定不必臨時再看,准定赴約。 宴會是第三天中午,地點在方之春父親開的那家廣利百貨店。到了那天,原來不準備赴約的孔嘉,臨時也決定陪我去。因為雙槍李經省保安司令部批復准予就地槍決,定在那天下午執行,事先遊街,孔嘉想去看個熱鬧。 到了廣利,方之春招待我們到住家的樓上。點心糖果堆了一桌子,方之春的父母和他的妻子先後來道謝,慚愧得我幾乎坐不住。接著,來了劉驥,又找來了老三和那個替方之春挑過行李包的旅伴。就是金生還沒有來。 自然,少不了又是談雙槍李。說他被捕的經過,言人言殊,甚至自己前後矛盾。最後談得沒有什麼可談了,金生還是未來,大家不免有不耐煩的表情。做主人的尤其不安,正要派夥計找他時,金生氣急敗壞地奔了上來,顧不得先坐下,便大聲地說: 「各位知不知道,那晚上買藥的,就是雙槍李!」 「啊——」屋子的人都瞪著眼張著嘴,緊盯住金生。顯然,在心理上,沒有一個人能接受他的消息。 「我到今天才聽清楚,那晚上他到大方藥房敲門的時候,正好讓巡邏的警察給碰見了,那警察有點兒認識他,可是認不准,另外又找了個弟兄一起綴著他。雙槍李一看不妙,拉腿就跑,這下子可泄了底。一通消息,四處要道全上了人,等天一亮要往裡搜。按說,要躲一躲的話,也未見得躲不過去,可是他得跟咱們送藥,以至於還沒有出南門,就給逮住了。一到局子裡,雙槍李第一句話是:『勞駕您哪位給藥送去?有一個孩子等著這藥救命!』……」 女人心腸總是比較軟,金生說到這裡,方之春的妻子已禁不住流淚。別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說什麼又都咽了回去。 一陣可怕的沉悶之後,方之春跟他父親低低咕噥了幾句,轉身問金生說: 「金生哥,我求您點事。我請您辦一辦雙槍李的後事。」 「好,全交給我!」 老三和另一位旅伴自告奮勇,願意幫著金生辦事。他們顧不得吃飯,在櫃上領了錢匆匆而去。這裡,我們結束了一頓黯然無歡的盛宴,彼此故意地談些不相干的事,藉以沖淡情感上的鬱結。 「來了,來了!」 樓下有人在叫,同時聽見鼎沸的人聲,更突出的高亢淒厲的號音,吹得人心裡發慌,像是將有災禍降臨。我們不約而同地走近樓窗口去,街道兩邊已擠滿了人,難以看得真切,劉驥提議到城隍廟前的廣場上去看。於是,憑藉了當地社會對孔嘉的那份尊敬,我們在城隍廟前找了一個很好的位置。不久,方之春夫婦倆和金生也擠了進來,還帶著那孩子,伏在他父親肩上,手舞足蹈地笑著。 遊街的行列走得非常緩慢,因此看得很清楚:率領隊伍的是一位雄偉的保安隊軍官,騎著匹大白馬,幾乎高與簷齊;左右兩個號兵;隨後是兩個掛著盒子炮的士兵,該就是「劊子手」,盒子炮的紅絲穗,不時輕飄;再後是綠衣的保安隊和黑衣的警察,都背著槍,各成單行分兩邊緩步行進;中間夾著雙槍李,倒剪雙手,背後插著長長的「斬條」;更有兩個警察,左右挾持,但事實上只是寸步不離地跟著他走,其中有一個我認得,就是那天來送藥的。 行列越走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快。走近廣場,光線比較充分,現在對雙槍李也看得很清楚了。他還是那天的那身裝束,青布纏頭,一件舊棉襖並未扣上,用條黑色的腰帶束著,但都髒得不成樣子。連鬢的鬍子恐怕自被捕以後就未剃過,只看見臉上灰黑地一片,左眼不知道是否受了刑罰,紅腫得厲害,若非睫毛的顯示,可以使人忘了那裡長著一隻眼睛。可是,右眼炯炯有神,滿含傲意。 現在快走近我們面前了,我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是否該向他招呼,用什麼方式向他招呼。就在這時候,金生從我身邊擠出來,左手抱著方之春的兒子,高聲叫道: 「雙槍李!你看看這個你拿命換來的孩子!你放心走吧!不讓你睡紅十字會的棺材,明天還有六個和尚替你念經。」 雙槍李隨著所有的人的目光,移向金生和那孩子。刹那間,那只光彩逼人的右眼,斂盡傲意然後浮起一個微笑,愉悅、安慰、稱許,只有一個母親在她最鍾愛的小兒子做了一件她最滿意的事時才有的微笑! 行列漸漸走遠,終於消失。看熱鬧的人有的跟著行列到刑場,有的四散回家,那廣場立刻變得異常空曠寂寞。孔嘉看著我和劉驥說: 「難受得很,到城頭上散散步去?」 這是個山城,上到城頭,看不出地勢之高。遙望我們的來路,蜿蜒可尋。天色也像那天一般,黯然淒涼,陰霾難掃。忽然,一路走來未發一言的孔嘉問我: 「你記得嗎?克勞狄斯在做祈禱,哈姆雷特要殺他的時候,心裡所想的那幾句話。」他不等我回答,輕輕地念道,「『他的業債多半是很重的,現在他正在洗滌他的靈魂,要是我在這時候結果了他的性命,那麼天國之路是為他開著的……』」 有意外的聲音打斷了他的話,一聲槍響,一陣高呼,又一聲槍響,一陣高呼……餘音在山谷中回旋,嫋嫋不絕。 「對的!『天國之路是為他開著!』」劉驥低著頭說,虔誠地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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