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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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看這情形,陳振聲完全明白了。但是,他非常鎮靜。 「陳先生,你好好跟他們去!」 陳振聲點點頭。「讓我去換件衣服。」他說。 「不必了。」 那兩人左右挾持著他,上了預先停在門口的汽車,往虹口一帶疾馳而去。 在車中,陳振聲一言不發。他知道這時候最需要的是冷靜。他平日的工作,做得非常「乾淨」,在他臥室裡是搜不出什麼來的,唯一的麻煩,是隨身攜帶的那個筆記本,剛才他要求回臥室去換衣服,用意即在想辦法弄走那個筆記本。現在仍舊得想辦法,一定得想辦法…… 「對不起,有火柴嗎?」說著,他伸手到口袋中去,表示他是在掏煙盒,事實上他想把筆記本夾帶出來,再找一個空隙藏到什麼地方去。 但等右手一摸到左襟的夾袋,他禁不住大吃一驚,片刻不離身而且永遠放在那個口袋裡的筆記本,此刻竟不在身上! 會到哪裡去了呢?仔細想了一下,今天一早還檢視過,下午天氣太熱,曾把上衣脫下來掛在衣架上,但自己始終沒有離開辦事的屋子,似乎不可能有人會來偷他的東西。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到底是怎麼掉了,現在沒有工夫去研究,要研究的是,可能落在什麼人手裡。 這不外乎兩個結果,一是有人蓄意來偷他的筆記本,那麼,今晚上被捕,就是必然之事;一是無意中失落,恰如塞翁失馬,消除了唯一的「罪證」,出現在面前的將是一條生路。 於是,他將原來準備從容就義的想法改變了,除非他們拿得出證據來,他將不會承認什麼! 果然,他們拿不出證據,陳振聲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加,咬著牙關忍受笞撻及疲勞訊問。大約半個月以後,非常出人意料地,竟被允許接見來探問他的人。這個人,是丹珍。 「你好嗎?」丹珍眼圈紅紅的,可是嘴角上掛著比哭還要令人難受的笑容。 「你怎麼會到這裡來?」他說。 丹珍對監視著的人看了一眼,微微搖頭,似乎有不便回答的神氣。 他知道她有許多想問而不便問的話,譬如挨打了沒有?挨餓了沒有?到底你是不是「重慶來的」等等。於是,深深地投射以感激的一瞥,表示瞭解和安慰。 「我們知道你是冤枉的,正在替你解釋。你放心,不會有多大問題的。」 他點點頭,仍舊不能說什麼,但是心裡卻另有一種酸楚,不是可憐自己,而是可憐丹珍。 彼此這樣凝視著,加上監視的人的冷眼,陳振聲感到空氣似乎僵化了,必須得找些話來說,才可以把時間延續下去。 「維拉該生了吧?」他忽然想出這樣一句話。 「生了,生了三隻小狗。」維拉是丹珍心愛的一條北京狗。 「將來送我一隻來喂。」 「你不早說,讓人要了兩隻去,現在只好把我自己留下的那一隻給你。」 「那何必——」陳振聲忽然沒有意緒再說下去。生死莫蔔之際,居然那樣認真地來討論一隻小狗的問題,不是太可笑了嗎? 「喂,喂,時間到了,你該走了!」監視的人吆喝著說。 丹珍留下了她帶來的食物,帶走了悵惘不舍的神色。而陳振聲卻有了許多事可想,在漫漫長夜之中,似乎更感到時間的殘酷。 然而,他真沒有想到,他會很快地恢復自由——有限度的,他為丹珍的父親所保釋,並且限制了居住的地區。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住在丹珍家裡。過去的關係當然是被隔絕了,一方面他知道他被監視著,不許再跟任何他們所懷疑的人接觸;另一方面他覺得有不為丹珍父女找麻煩的義務,因此死心塌地守在丹珍家裡。不久,他們結婚了。 婚後,他又比較自由了一些。但是經過那一番波折,原來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已經風流雲散,只有吳沛炎是他能夠找到的。據吳沛炎說,在他被捕的同時,有他一個系統上的兩位同志也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此外還有一個楊毅失蹤,但是可以確定,絕非被捕,那麼他的失蹤就很值得讓人懷疑了。可能這一次的案子,就是楊毅搗的鬼。 然而,十六年後的楊毅,親口否認了!楊毅所說的經過也許牽強離奇,只是談到「關係」的話,他不能不在內心做冷靜的檢討。那兩位跟他同時被捕,最初下落不明,勝利以後才證實了已經殉難的同志,是他的「關係」,在那筆記本上,就記載著他們的電話號碼。因此,在事實真相無法徹底明瞭以前,他不能說他毫無責任。 失落了那筆記本,一直是他內心的隱痛,因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諒的過失。而以現在的情況看來,失落筆記本又似乎不盡是一種過失,竟是破壞組織、葬送同志的罪惡了! 他的遠祖是明末的遺民,他的父親是創造民國的革命先烈,傳統的榮譽感在他的血液中沸騰起來。他不安極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來澄清自己的疑慮。 3 兩天過去,他照照鏡子,臉色灰白得可怕。 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許了願,要帶孩子們到郊外去,丹珍親自準備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發上老不想動,孩子們一遍一遍來催,最後終於惹得他不耐煩了。 「吵什麼?」他粗暴地罵著,「不去了!」 孩子們從沒見過他這樣子,一個個嚇得哭了起來。丹珍趕了出來。 查問原因,陳振聲非常懊悔,終於還是開了車子,帶孩子們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終提不起興致來,太陽還掛得老高,就開車進了城,讓丹珍帶著孩子們去看電影,自己回家休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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