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一六


  「振聲,」這天晚上,丹珍打發孩子們睡了以後,跟振聲坐在一張沙發上,溫柔地說,「你這兩天神氣不好,是不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願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憂慮的事,但如果她要發現了而來問他,他也一向沒有不肯跟她公開的習慣。於是他說:「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時不知從何談起,想了一下才問:「當初老太爺救我,是走的誰的路子?」

  「你怎麼忽然問到這個?」丹珍似乎很詫異。

  「當然有道理的,回頭我再告訴你。先答覆我的話,讓我把前因後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嗎,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們怎麼肯放我呢?」

  「振聲,你不覺得你的話可笑?」丹珍說,「自然是因為走了路子,日本憲兵隊才肯放你。同時,因為你沒有證據落在他們的手裡,否則也不會那樣順利。」

  「那麼,還有兩個人呢?」他自語地問。

  「還有兩個什麼人?」

  「跟我一個系統上的。」

  「我怎麼知道。」

  「你有沒有聽老太爺說過,他們是怎麼發現我的身份的?」

  「沒有。」

  「這很奇怪。」他沮喪地說,「我的問題恐怕沒有辦法解決了。」

  「到底什麼問題,你還沒有告訴我。」

  於是,他把他的疑慮都告訴了丹珍。

  「哪有這種事?」她用一點都不相信的語氣說,「你真是自尋煩惱。」

  「你不瞭解它的嚴重性。」他搖搖頭說。

  「事情都過去十年了,有什麼嚴重不嚴重!」

  「話不是這麼說,良心的責備,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厲害。如果說那兩位同志是由於我的過失而送了命,你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穩不?」

  這天晚上,隨便丹珍如何勸解安慰,陳振聲都聽不進去。而從此以後,這個可愛的家庭,也就覆上更濃的陰影。他很明白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就像鐘錶上的發條一樣,丹珍這個家庭中的主軸,是要靠他來推動的。他也知道這種黯黯不歡的生活態度,足以造成停擺,然而他只有歉然之感,卻無力振作起來。

  4

  結婚十五周年的慶祝宴會,在勉為歡笑的情況下進行,讓陳振聲感到非常吃力。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他就一言不發回到臥室,留下丹珍一個人在客廳裡,指揮女工收拾殘局。

  他一個人在靜靜研究吳沛炎和孫志華的態度,似乎他們兩個人都相信了楊毅的話,只是事隔多年,而且以志願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早已脫離了原來的「關係」,好像不願多事而已。

  越是這樣,越讓他感到難受。他倒真願意時光倒流,回到當年的環境讓他自己請求交付調查,確定了他的無心之失,接受應得的懲罰,反可釋然於懷。

  「睡了嗎?」他聽見丹珍在問。

  「沒有。」

  「怎麼不開燈?」

  他懶得回答。燈光突然亮了,他覺得非常刺目,抬起右手遮在兩眼上。

  「唉!」丹珍重重地歎了一口氣,「今天吳太太、李太太都悄悄兒問我,說你怎麼了?你到底怎麼了?」

  「我也說不上來。」

  片刻的沉默以後,丹珍以一種異乎尋常的鄭重語氣說:「我問你,如果你知道了那本筆記本,只是無意中失落,並沒有害了你的同志,你就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是的。」他說,「問題就在沒有辦法確實證明。」

  「可以的。」她說。

  「怎麼?」他很敏捷地一挺身坐了起來。

  「我告訴你,那本筆記本是我拿了。」丹珍很莊嚴地說。

  陳振聲的一顆心,幾乎像要跳出胸膛以外。風韻依然非常迷人的丹珍,就在這片刻間,在他眼中,似乎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惡魔。然而他到底是曾經受過訓練的,知道在這緊要關頭,需要泰然並表示同情的態度,才能讓她吐露真話,因此,他平靜地說:「你說下去。」

  據丹珍說,她的父親在太平洋戰爭後,就通過一條有力線索跟重慶發生了聯繫。這是陳振聲在日本投降時就已知道了的。但他不知道,他從前的居停,那位王「司令」也早已輸誠。陳振聲身份的暴露,是由於有人告密,丹珍相信那個人就是楊毅。

  當時,日本憲兵隊責成王「司令」監視陳振聲。他們曾經秘密地搜查過他的臥室,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因而也就沒有下手逮捕他。不過,他們也發現了陳振聲特別重視那個筆記本,相信那裡面一定大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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