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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上次沒有講完的那個。」

  「哪一個?我忘了。」

  「說有一個孩子,七歲的時候,他媽媽帶他去看戲,看到一半,他媽媽替他買了包栗子,叫他好好看戲,說有事出去一下,回頭來接他,結果一去不回。」

  「你不是不愛聽那個故事嗎?」

  「當時我覺得太淒慘了,所以不要你講下去。不過,」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說,「不聽完它,老擺在心裡,總好像一件事沒有做了,怪不是味兒似的。」

  他鼻子裡哼了一下,帶點冷笑的意味。她打了一個寒噤,告訴自己要鎮靜。

  「上次講到哪裡了?你提我一個頭,我好講下去。」

  「你講到有個壞男人,勾引那姓於的人的表嬸……」

  「噢,我知道了。」他說,「姓於的那表嬸是填房,比他表叔小了二十歲,有兩個孩子,大的才五歲。壞男人勾引他表嬸私奔,讓他發覺了。他想:表嬸要跟人一走,懦弱的表叔會氣死,兩個小表弟沒有人照料,最後又得靠親戚撫養。這就跟姓於的小時候的遭遇完全一樣,他不能不管。

  「怎麼個管法呢?第一不能向表叔透露,那樣會把事情搞壞,最低限度他們夫婦的感情會破裂。也沒有辦法跟表嬸去說,她不但不會承認,而且會把姓於的臭駡一頓再趕出去。研究下來,只有找那壞男人辦交涉最好,這叫釜底抽薪。

  「主意打定,姓於的去找那壞男人。那人姓陳。姓於的說:『陳先生,我表嬸請你到植物園去,她有要緊話告訴你。』

  「姓陳的沒有想到這是一計,匆匆忙忙跟姓於的趕到植物園,一看沒有他表嬸,就問:『你表嬸呢?』

  「姓於的冷笑一聲,說:『哼,你別做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們的事?』

  「姓陳的很生氣,但是馬上又賠笑臉說:『喂,小老弟,有話好講。你是哪幫哪派,報個「萬兒」過來,我請客交你個朋友。』

  「姓於的又好笑,又好氣,『什麼「萬兒」不「萬兒」,』他說,『你瞎了眼,當我太保!』

  「一聽說不是太保,姓陳的馬上變得很輕鬆了,學美國人聳聳肩膀說:『你憑什麼資格來問我?』

  「『這裡不是法庭,用不著審查資格。我只問你,你是不是打算跟我表嬸一起離開臺北?』

  「『你為什麼不去問你表嬸?』姓陳的說。

  「姓於的有點氣餒,心想:越說越僵,不是辦法。為了挽救他表叔一家的命運,只好忍氣吞聲對他說:『陳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表嬸見面。』

  「『廢話!』姓陳的說了這一句,轉身就走。姓於的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姓陳的忽然又換了一副嘴臉。『你剛才說的什麼,我完全不懂。』他說,『你一定弄錯了。』

  「『不!我親耳聽到的。』

  「『那麼,你的耳朵應該去請教醫生了。』

  「『別裝蒜!』姓於的不耐煩了。

  「『我也警告你,放手!要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姓於的把預先帶著的小刀拿出來,抵住那個人的肚子。但是,他仍舊哀求他說:『看在那兩個孩子的面上,請你再考慮。』

  「『我沒有什麼好考慮,你威脅我也沒有用。而且,』姓陳的冷笑,『哼,我諒你也不敢把我怎麼樣!』

  「姓於的把怒氣壓了又壓,極力控制住自己,說:『我最後一次請求你,請你不要勾引我表嬸。』

  「『沒有用……』

  「姓陳的話沒有完,臉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閉得緊緊的,牙齒也咬得緊緊的,兩邊嘴角,一邊向上拉,一邊向下拉,就像平劇《三岔口》裡劉利華的那一副樣子。

  「姓於的也咬緊了牙,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兩隻手上,慢慢地,慢慢地……」

  李盛田一面說,一面把他自己的兩隻手緊按著腹部,眼睛睜得很大,茫然地望著空中,有時翻一下白眼,仿佛他就是那姓陳的,正在生命的盡頭做徒勞無功的掙扎。

  「你不要這樣子!」青子大叫著,一翻身坐了起來,粗魯地把他按在腹部的手拉開,大口地喘著氣,抬起右手,掠一掠被汗水滲透了的鬢角。

  「你怎麼啦?」他仿佛忽然驚醒過來,困惑地問。

  青子也驚醒了。「沒有什麼!」她很費勁地維持著平靜的呼吸,問說,「以後呢?」

  「以後?」

  「那姓於的怎麼樣?」

  他眨了兩下眼,似乎對她的問題感到很新鮮似的。「你說該怎麼樣?」他反問。

  「當然該去自首啦!」

  「自首,」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點點頭,「對了,以後姓於的就去自首,判罪,住在監獄裡面。故事講完了。」他笑笑說:「很夠刺激吧?」

  「嗯,」她歎口氣說,「不聽完這個故事,放不下心。聽完了,又害我睡不著。」

  她走了,腳步像鉛一樣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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