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一八


  ▼月

  破板門「呀」的一聲被推開,李盛田滿懷喜悅地凝神靜聽著,他故意閉著眼裝睡,看看會發生怎樣好玩的事。他可以想像得到,月光像一片白緞子樣,直鋪到他的粗糙的草席上,而一條長長的人影會剪破那匹緞子。是的,人影近了,從輕輕的腳步聲中可以聽得出來。腳步聲停了,他已聞見幽幽的發香,她是坐在他床上嗎?不,她是俯伏在他的床前,離他很近很近,脖子後面已感受到她的發自鼻孔的熱氣。她的呼吸似乎不怎麼平靜,是心跳得很厲害嗎?為什麼……

  一陣癢癢的感覺打斷了他的思路。一雙柔軟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臂,他發覺她的皮膚很涼很滑。那是很美妙的感覺,他不願意張開眼來,怕那樣她就會縮回手去。

  「睡得這麼沉!」青子在想,「是夢見什麼了?睡熟了還在笑。也真虧你,還笑得出來?唉,也可憐,做個長長的好夢吧!喜歡什麼都在夢裡給你吧!」

  她像撫弄一頭貓似的摸著他的頭髮,手中充滿了溫柔的感覺,但心中另是一種澀苦的味道!這使她想起五年前哭著去撫摸她母親的屍體的經驗,冷而硬,怎麼樣也不能想像那就是她不知道依偎過多少次,每一寸都是愛和熱的軀體。

  然而那究竟是不同的。他到底還活著,也還在她身邊,她願意找回在今天以前跟他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相處的感覺。那是奇異而無可代替的刺激,每一秒鐘裡面所包含的喜悅、舒暢和興奮,比她過去二十五年所能得到的還要多得多。這常使她害怕,怕自己已透支了過多的幸福。而現在,她又知道透支了過多的幸福將償付什麼樣的代價。那奇異而無可代替的刺激,或將永遠不會再來了。但是,她也知道他已經在她心底深處埋下了一粒種子,用淚水的灌溉,可以使它發芽、開花、結實……

  月光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團透明流轉的光暈,眼眶忽然酸澀了——拋落顆顆感情的明珠。

  李盛田「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他料想她會笑著罵他:「原來裝睡,好壞!」但是沒有。他一翻身過來,她的臉正避了過去,背著月色,暗黃的粗草席上,一點水漬閃著微光。

  「你哭了?」他問。

  「沒有。」她很快地回答,回過臉來看他,雙眸炯炯,有種似乎要震懾什麼人的神氣。

  「是啊,你沒有哭。」他點點頭,「我想不出你有什麼要哭的原因,我願意看見你常常在笑。」

  她淺淺地笑了,眼中閃耀著令人生憐的光芒,似乎在問「這行了吧」。他很滿意,他知道她肯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做得到。

  「昨天晚上我以為你會來的。」他說。

  「爸爸要我幫他結賬,弄完都十一點了。很好的月亮,我在想,不知道你睡了沒有。」

  「我也在看月亮,等最後一班小火車過去才睡著。」

  「光是在看月亮嗎?」

  「你說還有什麼?」

  「真滑稽!」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掠一掠鬢髮,站起身來坐在他床上,襯著那塊銀白色的背景,托出一個非常好看的側影,長長的睫毛,尖尖的鼻子,微微隆起的胸部……他忽然有一陣無名的煩惱,自己跟自己賭氣,曲起雙臂抱著頭,鎖禁了他自己的視線。

  「你剛才說什麼?『滑稽』?說給我聽聽!」他說。

  「我是說我自己。」

  他知道她說的不是真話。這片刻間,他已弄懂了她的意思,相隔一個院子,她看著月亮在想他;她一定也已知道,他看著月亮也在想她,這不是「滑稽」嗎?然而,她不肯承認她已經瞭解了他的心意,這才真是滑稽的事。

  「你總是不肯對我說真話。」他恨恨地說。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可多啦!」

  「你說!」

  「像剛才,明明哭了,不肯承認。我知道,如果承認了,怕我會追問原因,你嫌煩是不是?」

  最後那句話,讓她感受到很大的委屈,但忽然心意一動,一點氣都不生了,緊緊抓住機會,接著他的話說:「可是你也沒有對我說過多少真話,譬如過去做些什麼,將來有什麼打算,我一點兒都不知道。難道你就一輩子伺候我父親那部破切面機,再不想想別的?」

  他不響。她忍不住轉臉去看他。她的影子跟他共一個枕頭並臥在一起,這使她意識到她正處在一個完全背光的有利位置,乃得毫無顧忌地去觀察他的反應。

  她預料他的神態,將是驚惶多於窘迫,而她看到的卻是窘迫遠多於驚惶,就像一個正在接受口試的學生,連問題都搞不清楚時的表情一樣。

  「來!」他的臉色終於恢復正常,並且慢慢浮現出表示信心的微笑,將身體往床裡縮了一下,說,「你躺下來,我告訴你。」

  她勇敢地驅逐了她自己的跟他並臥在一起的影子,躺了下去,面對著面,聽見自己的心跳,也聽見了他的濁重的鼻息。

  「如果說我對未來有什麼打算,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像這樣子在一起輕輕說話。但是,」他的聲音低了下來,「僅僅是一個希望,一個希望……」

  她癡癡地聽著,不知道說什麼好。她沒有想到他誤解了她的意思,但並不覺得詫異,只是惋惜這樣美妙的話,沒有能等到適當的時機來說。

  「你在笑我吧?笑我癡心妄想?」

  「你為什麼要這樣說呢?」她有難訴的幽怨,「你知道我不會的。」

  「是的,我知道你不會。但我總是不放心。」

  「讓人不放心的是你!」她在心裡說。

  他似乎很滿足,握著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嘴角有一朵安詳的微笑。好久,他放開她的手說:「回去吧!待會兒你父親又該假咳嗽了。」

  假咳嗽是她父親催她回去的暗示。她知道父親對她和他早有了很好的打算。她常來找他是父親所默許的,但不許她逗留得太久。而今夜,絕不可能聽見假咳嗽的聲音,只不過不便告訴他。

  「還早。」她說,「講個故事!」

  「好,只講一個。講什麼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