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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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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盟 1 在布達式的行列中,何其強雙眼平視,從主席臺上那位被布達者的兩條筆直的褲縫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銀紐扣,燦爛的勳標,金色和銀色的飛鷹胸章……他的視線不敢再往上移,為的是怕看見那人的臉。事實上不看也知道,兩道濃黑的眉覆蓋著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張微凸的嘴,笑起來時,滿口雪白的牙,粒粒可數。當他生氣或者遭遇難題時,那張嘴就像封鎖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膚原來就有點黑,現在想來更黑了。自然囉,南海的烈日,北國的風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間往還千里的人們身上留下痕跡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強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錦道。何其強矍然發現自己成為隊伍中突出的一員,趕緊向右面看齊,恢復正常的姿態。 「……張相則中校曾有過輝煌的作戰紀錄,是空軍的優秀幹部。這次調到本聯隊來擔任中隊長的職務,不但是第××中隊的光榮,也是聯隊的……」 是聯隊的什麼,何其強沒有聽見。他又在想別的了。 散會以後,回到機場,張相則的一切立刻成為在休息待命中的飛行員的中心話題。 「新隊長給大家的印象不錯。」甘錦道說。 「我們是同學。」何其強隨口應答。 「他是××期的,怎麼會是咱們同學?」 「我跟他在文學校同學。」 「哪兒?」 「聯大。」 「怎麼沒有聽你說過?」 何其強不答。 「奇怪,是什麼東西給你帶來了困擾?」甘錦道看看何其強陰霾難掃的臉色,管自走開。 「豈止是困擾!」何其強在心裡回答。那是他心靈上的鉛塊,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難以擺脫。何其強在想:「能夠抹掉對於過去幾個月的記憶,像撕掉一張日曆一樣簡單,那該多好?或者,發明一種藥物,能有選擇地使人消除某些回憶,那麼這世界上的自殺者和精神病患者將會絕跡,而大部分的人都會快樂得多。」 不幸的是人間沒有比感情更難以捉摸,沒有比回憶更難以控制的東西。因此,何其強的痛苦,遂亦難以避免。 如果有人問何其強:「在人與人的交往之間,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錯誤是什麼?」他會告訴你是「嫉妒」。同時他會告訴你一個故事來支持他的觀點。 一個剛毅木訥,一個飄逸不群,他們是同學,而又同時追求一個美麗的女同學。飄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觀者亦認為他一定可以擊敗對手。而女同學經過理智的抉擇以後,讓剛毅木訥的取得勝利,飄逸不群的歸於失敗。 失敗者不甘於失敗,勝利者亦別有苦衷。後者的父親思想陳舊頑固,要他的兒子娶他事業上的夥伴的女兒為妻子。因此,情場的勝利給那個剛毅木訥的年輕人帶來的不盡是快樂,還有煩惱。他知道他無法從他父親那裡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諾,也不能讓他父親知道他的「勝利」。唯一可以採取的辦法是偷偷地結婚,讓生米煮成熟飯,再來托親友向他父親疏通。 這是一個弱點,失敗者對此毫不顧慮地加以攻擊,而攻擊的目的不是洩憤,只是想挽回失敗的命運。他寫信給對方的父親告密,造成他們父子之間尖銳的對立。自然,勝利者被攪得焦頭爛額,但失敗者還是失敗,那女同學並未失去她所屬意的人。 於是,那個頑固的老人,一怒而登報聲明驅逐「劣子」。「劣子」則一直在想辦法求他父親的饒恕,經過不斷的努力,總算有些進境。老人不承認兒子,卻承認並喜愛孫子。為了維繫感情,女同學的嬰兒一斷了乳,就在祖父身邊。兒子苦苦哀求他父親到臺灣來,頑固的老人並不為所動,甚至可說是賭氣: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無可奈何之下,兒子只好含淚就道,孩子則仍舊留給祖父。 就這樣,身為勝利者的男同學失去了父親,女同學失去愛子。推原論始,只因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強肯告訴別人這個故事,他也絕不肯指出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張相則、尹文玫夫婦。張相則結婚以後,因為家庭經濟供應斷絕,輟學投考空軍。何其強在西南聯大畢業以後,跟著也投身空軍,但從他當見習官起,便千方百計回避著張相則,特別是知道張相則的父親失蹤以後。可是現在,何其強所憂慮恐懼的那一天,終於來了! 2 何其強站在張相則的辦公桌前,他仍舊不敢去看他那位過去的同學、現在的長官的臉。 「坐著談!」 「是。」何其強挪了挪身體,仍站在原處。 「我早聽說你在這兒。」張相則站了起來,一面走著一面說。 「……」 「我知道你飛得很好。」 「……」 「結婚了吧?」 「還沒有。」 「為什麼不來看我們?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強的心一陣絞痛,他急促地打斷張相則的話:「隊長!」 「嗯!」張相則停住腳看著何其強,等他說話。 那是多麼難於啟齒?何其強低下頭去,逃脫張相則的視線。但他感到沉默的難堪,更甚於談論難堪的話題,於是他鼓足勇氣,囁嚅著說:「過去,過去我非常對不起你,也對不起……」 「不!」張相則的語氣是那麼堅定有力,不容人懷疑他的決心,「咱們不必再談過去。」 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一種在衝動之下突發的勇氣,輕易地被張相則所挫折,何其強無法也不敢再把話題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裡又引起一個新的疑團:「為什麼他不願再談過去?」這個疑團從張相則的辦公室一直帶到飛機上。 那是一次例行訓練,甘錦道是他的副駕駛。起飛爬高,到「改平飛」以後,交給甘錦道飛。到達目的地裝載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場已經暮靄四合,但在兩列整齊的跑道燈照耀之下,落地並無困難。依照傳統的習慣,正駕駛負責起飛落地。何其強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號跑道,飛機轉入「第五邊」,開亮機翼前面的落地燈,強烈的光芒將飛機與跑道的關係位置,顯示得更清楚。何其強直覺地感到「測距過高」,如果勉強著陸,輪子將在跑道中段以後方能接觸地面,飛機勢必沖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個決心: 「Go around(複飛——編者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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