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二四


  5

  十幾年不見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遠比何其強所想像的來得理智、冷靜。

  「你這樣關切我,相則也會感謝你的。」當何其強說明來意之後,尹文玫這樣回答,「政府對遺屬照顧很周到,而且我在臺灣沒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絕不致發生問題。我只是要求你一樣。」

  「是什麼?你儘管請說。」

  「我要求你的是,對相則不可誤解!假使如此的話,那是對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則會死不瞑目。」她站起來開啟五斗櫥,從一個嵌螺鈿的木盒子中拿出兩封信,遞給何其強:「你看這兩封信。」

  何其強慎重地接過信來。一封開了口的是張相則寄給尹文玫的,另一封還沒有拆開的是尹文玫寄給張相則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郵戳,正是張相則失事那一天,想來一定是因為收信人已經亡故,所以退回原處。何其強先看這一封:

  相則:

  你的來信收到了。我非常贊成你的辦法,衷心歡迎其強來住一兩天。明天大休,你帶他來好了。如果他不肯來,你也不妨把這信給他看。

  家裡……

  何其強無心看她談家常,趕緊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強」兩字,便接著看下去。

  其強的一切,使我很苦惱。在靜下來時,我常常檢討自己,我讓他當我的副駕駛,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關,同一命運;我勸他不要調差,是為他前途著想,以其強的聰明,這兩點我想他是瞭解的。我所錯誤的,第一是第一次見面時他顯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為談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願再談,可能使他誤會。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讓憲兵送回來之後,我非常痛恨,為了整飭軍紀,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給了他應得的處分。這一點並無錯誤,錯誤的是憤怒之下,操之過急。從此以後,他就對我有了另一種看法,以為我借題發揮,向他報復。他的偏見固執得可怕,讓人解釋都不敢解釋,在無辦法中想辦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說,凡是他不願意去的任務,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覺悟。無奈鐵石心腸,無動於衷,難道人世間的誤會和距離,真是不可糾正彌補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盤研究了一下,我覺得唯一的癥結是在其強不相信我會原諒他。我準備破釜沉舟跟他談一談,但必須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證人。如果你同意這個辦法,我準備邀他到我們家來玩。他來了以後,你要強調這一點:他過去有對不起我倆的地方,我們已充分諒解。他對我們的父親和孩子並無絲毫責任,因為他當初既無意傷害父親和我們的孩子(而況那時候還談不到孩子),同時以後一切不幸的發展,也不是他所能預料的(因為其強有「我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強調這一點)。

  看到這裡,其強手足冰冷,熱淚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時間是如此無情,竟不容張相則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誤會渙然冰釋,讓自己親身領受他的誠摯的友情,也讓他親身接受自己最至誠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謬、愚蠢、狹隘、卑劣!對像他這樣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間的奇冤!以至於使這個最好的朋友鬱結難宣,甚而代替自己犧牲,且是齎恨以歿。

  「死者已矣!」文玫拭著淚說,「活著的有雙重的責任,要盡自己對死者的責任,也要替死者盡未了的責任。一個人發生錯誤不要緊,要緊的是要知道錯誤,彌補錯誤。你只要瞭解相則,相則就沒有白死。」

  「相則沒有死!」何其強揮舞著手臂叫道,「相則沒有死!他活在我們所有的人心中。」然後,過度的激動忽然平靜,收斂情感,歸於理智,他莊嚴地對文玫說:「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證,我要替他討還血債,他也一定能夠討還血債。這是後死者的責任,也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他的。」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