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
| 二三 |
|
|
|
「空軍三五三,聽到了。以後不要再回答。你離著陸點七英里,請降低到下降空速。你現在離跑道中心線左面三百英尺,向右轉一度。現在你的方向三六〇。航向速度保持得很好。在進入下滑航路前,建議你把『阻板』放好。離著陸點五英里,你現在接近下滑航路,開始下降,保持每分鐘五百英尺下降率。離著陸點四英里,正在航線上。塔臺准許你低空進場,檢查輪子,放下鎖好。跑道很滑,著陸時注意。你現在比航路低四十英尺,調整下降率,低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十英尺,好,你修正得又快又好,正在航路上。離著陸點三英里,航向三六〇。離著陸點二英里。離著陸點一英里,高度×百×十英尺,雲高一百英尺。現在已到地面管制進場最低限度,我繼續告訴你的方向與高度,請你自己判斷決定……」 張相則迅速向何其強看了一眼,他毫無表示,也就是不顧天氣,決心進場的表示。 「最後管制員」也繼續指揮:「正在航路上,你的下降率航向保持得很好,在航路上,現在通過跑道頭,你快要看見跑道……」 豁然開朗,飛機出雲,跑道正在前方。何其強輕輕往後帶頭,改成「平飄」,兩旁的房舍景物,在既密且粗的雨絲中,倒退如飛,就像看一張放映次數太多的陳舊影片一樣。 輪子輕穩地著地,何其強立刻開車,到速度能夠控制以後,再重新開車,緩緩滑行,一切手續處理得非常細膩。到達指定地點,完成所有的動作以後,摘下耳機,微笑著說:「在副駕駛的座位上做穿雲下降,我還是第一次。」他伸握了幾下左手:「用左手操縱油門,我不太習慣。」 「我這個考試太苛求,也太大膽。不過,」張相則伸出手來,「你確是可以信任的。」 何其強也伸手相握,發覺張相則一手心的汗。他得意地笑了。 4 第二天,在正駕駛的名單上,重又發現何其強的名字。 兩個月來重壓在心靈上的鉛塊,就這樣輕易地被移去。他所特別感覺安慰的張相則那種充分信任的友好態度,簡直令人感激涕零。這自然也是寬恕他的過去的有力表示。 晚上進城看朋友,準備慶祝一下。朋友不在家,卻有兩瓶金門高粱留著給他。為喜悅和輕鬆所籠罩的何其強,無法拒絕這兩瓶醇冽名酒的誘惑,找了一家他所欣賞的館子,一個人開懷暢飲。興奮的情緒,不斷擴張、彌漫,他從這個世界進入另一個世界,覺得無一處不是可愛的。 然後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包圍在濃重的酒味和嘔吐以後所遺留的難聞的氣息之中。所有的興奮和快樂一齊消失,只剩下失悔和不安。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表,長短針聚集在11上面。「糟了!」他記起上午應該輪著他值班警戒。趕緊掙扎著爬下床來,先一口氣灌下幾杯冷開水,然後扶壁走到盥洗室,擰開水管,讓清涼自來水沖刷頭面,這才感到舒服些,立刻穿衣服上機場。 「你記大過一次。」一到機場,甘錦道就告訴他。 「記大過?」何其強怕是聽錯了,再問一遍,「是記大過?」 「可不是記大過,都已經公佈了。」甘錦道接下去問,「你昨晚上哪兒喝的?憲兵把你送回來,我簡直都認不得你了。」 何其強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惦記著一點:「中隊長怎麼說?」 「讓你一來就去見他。」 遲疑著進入中隊長辦公室。張相則面如秋霜,劈頭就問:「你看到昨天的通告沒有?」 「什麼通告?」何其強莫名其妙。 「總司令的命令,空勤人員不准酗酒。昨天上午就特別通告了。」 「昨天上午我在宿舍休息,下午一到場就出任務,回來都天黑了。我還不知道總司令有這個命令。」 張相則不響。神氣之間,仿佛詞窮似的,又好像做了一件什麼魯莽的事。 「我……」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自然是何其強讓張相則先說:「你知不知道晚上違犯軍紀,今天耽誤了警戒?」 「是。」何其強點頭承認,但不知為何有口服心不服的感覺。 「如果你願意寫一個悔過書,我可以請求大隊長減輕你的處分。」 「那是我應得的處分。」話一出口,何其強立刻懊悔不應該這樣傲慢。可是話已收不回來了。 「好,你去吧!」 回到宿舍,何其強自怨自艾,愧恨不已。忽然,他發現一個疑問:「為什麼中隊長要這樣急於處分自己?連給自己一個辯護的機會都不肯,這是一種愛護部屬和處事對人應該有的態度嗎?」 這是一個疑問,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疑問。何其強想否定它,而終於不能釋然。於是張相則和他之間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又被重新撿拾起來估量。他覺得不可解釋的事太多了,為什麼他推託著不願意提起往事?為什麼他不同意自己調差?為什麼他要在自己對飛行快失去信心的時候,加以嚴峻的考驗? 「這一切不可解釋者,乃是基本看法的錯誤。」他忽然找到了這個答案。接著而來的是不寒而慄,就像在臥室中發現一條毒蛇一樣。 現在,一切都可以解釋了。他之不願意談起往事,即是拒絕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不同意自己調差,是不願自己脫離他的掌握;他要自己做那個穿空下降,是存心難倒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處分自己,是要把握機會打擊自己,更重要的是在技術上他無法達到使自己停飛的目的,只好另外用手段。總之,他要慢慢地折磨自己,巧妙而又刻毒地報復,將有無數陰謀,層出不窮地在等待。 這解釋是如此圓滿,然而卻是如此可怕。 從此,何其強懷著與毒蛇同處的心情看待他的中隊長。同時他宿命地相信那是他應得的報應,因此產生了一種愚昧而可憐的心理:不求上進,只求早早還清他的「債」。一半是情緒,一半是故意,飛行技術乃又形成曲線,竟致參謀部門不大敢派他任務。他也樂得偷懶,遇到任務下來,有信心的時候便接受,否則只要隨便假借一個理由就可以推掉,而遇到這種情況,往往是中隊長成為他的「預備人員」來代替他。這在何其強也是可以解釋的:「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的缺點暴露得更為顯明。」 同事都對他不滿——連甘錦道在內,大隊長也不止一次地查問,獨有張相則常加庇護。「這用心何在?不問可知。」何其強自己認為看得很清楚。 終於有一天,張相則「用心何在」,何其強不願再問。因為,張相則殉職了。是聖誕前夕,當何其強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雞的晚餐時,張相則因為發動機空中起火,人機俱毀。 是張相則代替何其強出任務,也就是說張相則代替了何其強犧牲。不論如何,何其強覺得總負有道義上的責任。他原想早早還清舊「債」,誰知反又加上新「債」,而且永遠無法償還,這是何其強特別感覺難過的地方。 這時他想起尹文玫。他決定要去做任何有益於她的事,藉以減輕自己的歉疚。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