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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歸宿

  1

  是最後一場電影散場的時候,聚集在一起的幾家電影院的太平門次第打開,人潮湧向街頭。汽車的喇叭,腳踏車三輪車的鈴鐺,冰果店企圖招攬最後一批顧客,特別放大音量而播送的爵士歌曲,以及人們熱烈地討論電影的聲音,構成都市交響曲最後一個樂章的最後一個高潮。這個高潮來得突然,去得也快,當人潮即將散盡時,電影院的燈牌一個接著一個熄滅,寬廣而看來冷落的街道,迅即落入陰暗之中。冰果店的女侍伸個懶腰,揉著貓樣的眼睛,開始打掃店裡。兩三個不願回單身宿舍的客人被攆了出來,坐在為熱氣所包圍的昏黃的燈光下,吃那不合口味的臺灣點心。無意間一聲盲女的亢厲淒清的口笛,隨著晚風送到耳邊,隔海的鄉思便陡然濃重起來。

  陶劍銘喝幹最後一口啤酒,付了賬匆匆離開小吃攤,轉入一條橫巷。今晚,一種神秘的興奮代替了他濃重的鄉思。五個月裡的每個月他都有這麼一天興奮的日子,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地點,去會同一個人。

  「劍銘!」

  一聲熟悉的低喚,發自劍銘的背後。他迅即回身去看,見慧娟正趕了上來。她穿一件素色的薄呢旗袍,鉛華盡洗,卻消退不了喝過酒的痕跡,從眼圈以下,雙頰微酡,充血的嘴唇既紅且潤,在幽暗的燈光下看來,她的一切對劍銘只代表一個名詞:誘惑!

  「今天我不能陪你。」她握著劍銘的手說,「孩子病了。」

  劍銘的心猛然往下一沉,顯得非常勉強地問:「什麼病?是大的還是小的?」

  「小的,吃壞了。」

  「那你回去吧!」他萬分不願而又無可奈何地鬆手。

  「過幾天我打電話給你。」

  「哪一天?」劍銘扳住她雙肩,很快地問。

  「看你心急的那個樣子。」慧娟笑著說,「快放手,我還得去買藥。」

  劍銘不捨得放手,四顧無人,一攬她的雙手,重重地吻在她那炙熱的嘴唇上。

  那一吻加上慧娟帶來送他的一張照片,足以抵消劍銘今晚的失望,也總算補償了他一個月來想念慧娟的痛苦。在路燈下,劍銘細細地欣賞那張六英寸大的照片,服飾神態,都不是現在的慧娟,最有力的證明是照片角上印著重慶一家照相館的鋼印,算來這張照片最少應該有六年了。

  她為什麼要送一張舊照片呢?這在劍銘是不難明白的,她不願意以酒家女的姿態與他相見。說得再清楚一些,便是她不願意他對她存有一個酒家女的印象。想到這一點,便自然而然撩起往事。劍銘記得第一次跟著朋友上酒家,目迷五色,茫然無主,不知何時,身後出現一個淡施脂粉的女郎。劍銘知道是主人做主替他挑來的,但不知該說些什麼。問了她的名字——叫慧娟;聽她說話是西南口音,便問了她的籍貫——果然是劍銘隔省的人。外省女郎在酒家打滾的還不多,原可以問問她原因,作為一個可長可短的話題,但劍銘覺得那是多麼不合時宜,因而幾次欲言又止。初次涉足聲色之場的他,真是窮於應付,只好混入猜拳鬧酒的戰團,借作逃避。

  酒闌人散,回到寂寞淒清的宿舍,劍銘忽然若有所失,那個淡施脂粉的影子,竟不容易從記憶中抹去。相反地,眉目顰笑漸漸變得顯明,每一想到,便知覿面相對。於是,在第三天,劍銘懷著異樣的心情,單獨去訪慧娟。

  見了面依然沒有什麼可深談的,劍銘矜持地喝酒,慧娟照規矩地侍奉,彼此落落寡合,看來像是不可能接近。然而不然,情感的滋生和心靈的感應,常隨時間產生。終於有一天,由慧娟提議,要劍銘陪她消磨她的一個月一天的假期。那一天的游程,開始于正午後不久的第一場電影,而終止於那條橫巷中的一家旅館。

  到快分手時,她問劍銘:「你一個月賺多少錢?」

  「兩千左右。」劍銘據實答覆。

  「從我們認識到現在,你花了多少錢了?」

  「我不知道。」劍銘反問,「你問這個幹什麼?」

  「錢是為我花的,我當然可以問問。」慧娟帶著責備的口氣說,「我倒還記得很清楚,三個月不到,你用了快四千了,那是你兩個月的收入。」

  「我還有點積蓄……」

  「你的積蓄是預備這樣花的嗎?」

  責備的口氣更明顯了。劍銘忽然興奮起來,他覺得她的話是一種暗示。但當他還來不及考慮如何處理那一暗示時,只聽見慧娟又說:

  「我不希望你再到我那裡去……」

  「不!」劍銘大聲地抗議。

  「我話還沒有完。」慧娟綻開的笑容,旋即收斂,神情顯得更為誠懇,「這並不是說我們不再見面,每個月我休息的那一天,我來陪你,或者說是你陪我。記住,我是十六號休息,十五號晚上——要晚一點,我們在這裡見面。平常日子你別來找我。找我我也不理你。」

  她說得那麼堅決,而且事後證實她確是不願他再上酒家去花錢,以至於劍銘不得不遵守她的約定。劍銘當然能充分理解,那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這番好意,卻令一個有骨氣的人難以接受。他一再估量他與她之間的關係,每一個月在旅館中共度一宿,沒有任何需索,也拒絕任何饋贈,這算什麼呢?若說是基於彼此的需要所做的交換,則愛情的詮釋,未免過於簡單而缺乏情趣;若說是感情的施捨,則施捨不能永遠,將是如何了局?而且接受這種施捨,寧不令人羞慚?

  長街上二月的春風,吹來猶帶寒意,也替劍銘昏沉的頭腦帶來了清新的意念。刹那間,劍銘找到了一個解決的辦法,他決定結束他倆之間已經持續了五個月的這種奇怪的關係。更正確地說,他是決定要開創新的局面,來代替舊的關係,那就是向慧娟求婚。

  2

  「陶秘書在嗎?」

  「在。」劍銘打開對講機的講話開關回答。

  「請到我這兒來一趟。」

  劍銘走過來推開玻璃門,進入另一間屋子,站在背窗而設的寫字臺前。坐在寫字臺後面的是他的總經理夏龍聲。

  「這張照片是你的嗎?」

  劍銘隨著夏龍聲的目光一看之下,禁不住窘得臉上一陣陣發燒。那是張慧娟的照片,不知道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在這個卷夾子裡找到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劍銘低聲回答。

  夏龍聲沒有任何表示。劍銘原已伸出手來準備收回那張照片,看夏龍聲並沒有交還的意思,又縮回手去,心裡則不免奇怪。這誠然是一件荒唐的笑話,可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做上司的,一笑置之或者道貌岸然地教訓一番,原都在意料之中,亦都無不可,只不應該也不可能有第三種態度出現。因此,劍銘去看他的臉色,臉色平靜如常,但壓在照片上面的微微顫動的手指,到底瞞不過人,那正是他內心震盪的表現。「難道這張照片對他有什麼意義?」劍銘暗暗地採取了戒備的態度。

  「對不起,我想打聽打聽。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姓什麼?」

  第一個問題就讓劍銘難以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姓,只好說:「她叫慧娟。」

  「現在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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