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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在芬妮扶著竹士睡下去時,她將頭偏向一邊,不去看他。從那晚蕙風跟她談起竹士的遭遇以後,她就一直怕正面去看他,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她無從分析。他當然也發現到這一點,而且非常奇怪地也感染了芬妮的那種微妙的心理——不敢正眼去看她。但是,越是這樣,彼此越想去偷看對方,偶然視線相觸,趕緊各自躲開,他和她都想有一個人能為他們解釋這種心理狀態。可是,終於誰也沒有敢吐露心曲。

  也許是由於酒力的驅使,竹士這一覺睡得特別沉熟,一直到午夜還未醒來。芬妮要等候他服藥,不敢去睡,面前雖攤著一本小說,但注意力時時被某些意念所牽引,無法集中在書上。她不時去看那張瘦削清秀的臉,同時也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張嚴肅英毅的臉,後者使她敬愛,前者使她憐惜。而憐惜似乎比敬愛更要在感情上多占一些分量,這一點她並不感到奇怪,因為這憐惜是基於職業上的成就而產生的,那就必然有所偏愛,正如一個文人偏愛他自己的作品是一樣的道理。

  但是,在她的意識中雖否認對竹士有任何愛情的成分存在,而同時卻又感到一場隱憂正漸漸逼人而來,必須及早擺脫。

  這可以稱得是一個結論,雖然結論的基礎並不穩固。沒有一種力量可以支持她將竹士逐出她的心頭,只是被暫時遮蓋起來、收藏起來。

  從那時起,她希望竹士早早康復的心情,比任何人都來得急切。焦躁不安中仿佛還夾雜著一種奇異的興奮,以至於使她的工作不時發生錯誤。偏偏這些錯誤,總是為劉恂如所發現:譬如記錄熱度,三十六點八寫成四十六點八;應該飯前服的藥,放到飯後去服;等等。劉恂如知道了這些錯誤以後,並不說什麼,只用眼色來表示溫和的譴責——對於一個異常優秀的護士來說,這些眼色已足夠使芬妮深深地感覺慚愧。

  終於,竹士可以不需要特別看護了。劉恂如親自駕車來接芬妮回去。車中,芬妮保持出奇的沉默。「這算是擺脫了!」她這樣想著,但並不覺得輕鬆、自然,更不會愉快。

  「芬妮!」劉恂如平靜地說,「我有一句話,實在不願意說,可是又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之間對於一個病人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了。」

  是的,對於病人的關係,已經告一段落,但是,會不會是一個新的關係的開始呢?芬妮憂慮著。

  她想不出用什麼話來答覆劉恂如,只是報以一個微笑。那微笑絕非會心的表示,而是苦悶的象徵。

  5

  若說愛情滋生於無形,則必然發現於分離。

  若說芬妮曾替竹士帶來了健康,則她也從竹士心裡帶走了一些東西,雖然,那不能算是報酬,而且也非芬妮所預期的。

  帶走了一些什麼?即使是竹士本人,也無從分辨。只是由於缺少那些東西,使竹士的生活失去支柱和重心。曾經被奪去做人的基本權利以及他的心愛的妻子,可是代之而起的是悲憤和復仇的決心,所以心靈上還是有憑藉的。不像芬妮,她的離去,只能使他陷入空虛和混亂。

  他變得失去耐心,無法靜下來好好地考慮任何事情。充塞在他的全部思維中的,只有一個要求:能夠再看到芬妮,哪怕是一面也好。

  於是,竹士慫恿蕙風出面請芬妮吃飯,誰知蕙風也正有此打算。不過她要請的又不止芬妮,還有劉恂如,借此作為對治癒竹士的謝意。同時她又建議竹士應該備一點禮物致送他的醫師和護士,這多少有點出乎竹士的意外,但卻是人情上理所當然的事,便一口答應照辦。

  當天蕙風就發了請柬,自然也要告訴性存。性存卻不比他妻子把這事看得那樣簡單,沉吟了一會兒,說:

  「周芬妮怕不會來。」

  「為什麼?」

  「據我知道,她是劉恂如的沒有舉行儀式的未婚妻。別人恐怕也知道竹士『存心不良』,何必來惹這個麻煩?」

  果如所雲,踐約的只有劉恂如一個人。

  想像得到的,竹士有無比的失望,自然,也不便形之於顏色,客客氣氣地吃飯談話。劉恂如是近乎剛毅木訥的一流人物,但遇到適當的話題,也能滔滔不絕地發揮他的獨特的見解。好在性存夫婦和竹士都是有教養、常識非常豐富的人,因此都能迎合客人的癖好,談得非常投機,尤其是竹士,對劉恂如有了更多的瞭解,由敬重而變為愛慕,完全沒有把他作為一個情敵來看待——事實上,他也不太清楚劉恂如跟芬妮的關係。

  到客人告辭時,竹士捧出他的禮物,劉恂如謙虛地接受了。

  「送周小姐的就請恂如兄帶去吧。」

  送芬妮的禮,竹士原想另外找個機會,當面送交。性存這樣一說,他不得不改變初衷,請劉恂如帶去。

  劉恂如回到醫院,打開禮物來看:給自己的是一套西服料子,半打領帶,給芬妮的是一套名貴的化妝用具和一匹用五寸高的象牙雕刻的馬,虎脊龍文,神采俊逸,是一件絕好的擺飾。

  劉恂如拿著那匹馬愛不忍釋地把玩了半天,忽然問道:「這有什麼意義嗎?」

  「不知道。」芬妮不耐煩地回答。其實,她當然知道的,竹士告訴過她,他的生肖屬馬。

  這些禮物帶給他們的不是快樂而是煩惱。兩個人各懷心事度過了漫長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劉恂如跟芬妮商議,準備回請性存夫婦和竹士。

  「好,我贊成。」芬妮欣然表示同意,藉以彌補她對劉恂如的歉疚——為了她昨晚上回答「不知道」那句話時所持的態度。

  「我想,用我們兩個人的名義?」

  芬妮點點頭。

  「我們的婚約是不是可以在那時候宣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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