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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芬妮不願意這樣做,而且她也有理由支持她的看法,因為跟性存夫婦及竹士可說並無深交。同時他們也不能代表他倆的全部親友,所以在那種場合宣佈婚約,並無必要,也不適宜。但芬妮終於還是答應了。

  事情就這樣決定下來。但到臨時忽又延期,因為劉恂如奉派出差,需要一個星期之後才能回到臺北。

  而就在這一個星期中,芬妮接到竹士十封信。前面九封只是片面地示愛,第十封邀請芬妮出來見面,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哪怕拒絕,也得有個回信。經過長時間的考慮以後,她決定踐約,並且決定把快跟劉恂如訂婚的消息,透露給竹士。

  6

  漫步在陽明山幽靜的小徑上,竹士絮絮不斷地談起他自己的瑣事。芬妮含糊地應著,焦灼地踢動路旁的石塊,無聊地拈弄著手裡的落葉。

  竹士也許已察覺到她的反應,也許沒有。不管怎樣,他那愉悅的神態,多情的眼色,充滿著機智高雅的辭令,終於吸引了芬妮的注意力,開始能靜靜地傾聽他的話。但是,這也就使芬妮更感到為難,難以訴說她想說的話。

  「這兩個月以來,對於我可以說是生命的再生!」竹士扶著芬妮,並坐在一塊光滑潔淨的巨石上面說,「由悲傷到快樂,由消極到積極,由對人生的絕望到希望的重現,這都是你的成就,你應該感覺驕傲。」他為一種自我激動的情緒所鼓舞,用清晰堅定的語句一口氣說下去:「但是,我並不以為我應該對你感謝,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唯有我們倆,才能互相支持,互相安慰,互相幫助著去探索人生的真諦,為世間一切婚姻關係提供一個理想的標本……」

  「但是……」

  「你現在不必回答我。」竹士搶著說,「我不知道想過多少遍了,世界上再沒有比我們結合這一點,更自然、更合理的了,我相信即使你另有所愛,也不得不重新考慮。即使你已經做了決定,也不得不變更那決定。你想一想再答覆我,不,答允我。我先走,你可以在這裡好好地想一想,這是一個宜於決定終身大事的地方!」他緊緊地攬著芬妮的腰肢,深深地吻著她的發和手,然後突然鬆開,快跑幾步,回身一揚手:「我替你叫一部車子等在路口。」

  目送他那飄灑不群的背影消失,芬妮有如夢魘一般。他那一番話的本身,以及說那一番話時所表現出來的氣勢,都足以震懾著芬妮。她仿佛真是受了他的暗示,直覺地認為對已做的決定有重新考慮的必要。她不再想到「擺脫」的問題,即使想到,她也不認為所謂「擺脫」一定是屬於竹士。

  現在,她逢到真正的歧路了。

  從下午到深夜,從那塊巨石到枕上,她都在選擇一條路走,也就是說在恂如和竹士之間選擇一個。

  而這是如此難以選擇。想到劉恂如的一項優點,同時也就想到竹士的一項優點,反過來也是如此。在她那無形的天平上,這一頭加上一個砝碼,那一頭也必然添上同樣的重量,始終顯不出高低。大致說來,對於劉恂如的考慮,偏重于理智方面;對於竹士,則多半是情感。但是,愛當然是一種情感,而沒有愛的結合又被認為是不智的,那麼從情感方面去考慮,亦正等於從理智方面去考慮。她從不相信一個人的愛心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同時交付給兩個人,誰知她所不信的事,終於要由她自己來證實——如果她的一切真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兩半的話,那恰正是她最樂於去做的事。無奈這並不能辦到,她必須選擇一個,放棄一個。

  再沒有比難以做決定而又不得不做決定的時候更苦惱的了。慢慢地,她對如何去做決定,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所企求的只是如何可以避免去做那個決定。

  夜已經很深,電燈的光越顯得強烈,照射到那些白漆的家具、白色的床單上面,無一處不顯出悲慘淒苦的顏色,它們以無所不在的姿態,靜待芬妮去接納它們所準備貢獻的同情。

  「這就是人生的色彩!」她在無言的歎息中,仿佛肯定了人生是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犧牲!

  於是,她推展想像,希望為她所發現的「真理」找到一個例證。首先,她想到劉恂如和竹士,在他們中間,無疑地,一個得到滿足和快樂,則另一個所得到的必然是絕望和痛苦。那是命定的,不可免的。

  因此使她警覺,即使能做決定,她也不能去做那一個決定!因為她不能使一個人滿足,而另一個人絕望。

  一想到這一點,她恍然大悟:這才是問題的真正的核心和關鍵。她不是要對自己負責,而是要對兩個摯愛著她的人負責;她不是要將她的愛歸屬到某一個,而是如何分配給他們兩個;她不是非要從那兩條歧路中挑一條走,而是可以另闢蹊徑,自己創造一條路來走。她發現到自己的錯誤是以「我」為中心,才有那些解不開的死結。而愛卻應該是無我的、犧牲的。想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她已經決定了一件事。於是她便起身分別給恂如和竹士寫了信,準備明天寄出,然後心安理得地睡了,睡熟了。

  7

  芬妮出走的消息,終於由她自己來證實——這一天下午,竹士和劉恂如都收到了她的信。

  警員和新聞記者們都在搜索她。所有名勝地點的旅館,和所知道的她的親友們,都被查詢過,始終都未發現她的蹤跡。

  當初接到芬妮的信時,竹士的思想像是被凍結了,只覺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時被封埋在那不見天日的洞穴中。慢慢地,不盡的悔艾、惶急、慚愧,一齊都來咬齧著他那瘡痍初複的心,然而這一切都是多餘的了。他狠狠地咬著下唇,直到出血,還不肯饒放自己。

  兩個星期過去,沒有一點消息。

  又一個星期,性存夫婦要到台南去參加他弟弟的婚禮,邀竹士一起南下觀光。他執意不從,只是為了要守候芬妮的消息。性存夫婦無可奈何,只好將他留在家中,自己上路。他們坐的是九點多鐘的對號快車,車過新竹,時近中午,八月的陽光,炎威猶在,曬得人昏昏欲睡。蕙風偎依在性存的肩頭,覺得雙眼異常澀重,忽然眼前一亮,她大聲叫道:

  「芬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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