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四二


  那種似乎欲蓋彌彰的語氣,更引起妻的興奮,整個下午,她絮絮不斷地猜想著他們的關係,以及「她」的身份和品貌。這也難怪,妻和粹民是從小的鄰居,也是不同班的同學,她的父親和他的父親又是最好的同事,兩代的交誼,她應該具有這一份深切的關懷,何況太太們對別人的戀愛和婚姻,又一向是特別感興趣的。但我總覺得妻的興奮,還缺乏具體事實的支持,未免太早了些。尤其是當我想到「牽累」那句話時,更不敢像妻那樣樂觀,這些只是我心裡的感想,並沒有說出來,怕掃了妻的興。

  傍晚,粹民果然帶著他的女朋友來了,一進門就叫道:

  「則華姊,我來替你引見——郭秀梅,小學教員。」

  然後又給我介紹。郭秀梅大大方方地向我們鞠躬、握手。

  「歡迎,歡迎!」妻說著便執住她的手,細細端詳,真像一個大姊姊在品量她的新弟妹。不但看得郭秀梅怪窘的,連粹民也忸怩不安。

  「好了,好了。」我向妻說,「以後看的日子長著呢。」

  「你看你,粹民都沒有講話,你急什麼?」

  我們倆這一打趣,郭秀梅更不好意思。朝粹民看了一眼,他便來解圍:

  「算了,別弄得她以後不敢再來。您請回廚房去吧。」

  妻打個招呼,笑著走了。我則少不得找些話來寒暄。一面談一面觀察,她並不算美,只是那種沉著嫺靜的風度,頗令人欣賞。說話不多,但措辭用字,非常恰當,說的是從注音符號中學會的國語,語尾顯示她是一個江蘇人。

  然後我來觀察他們的關係。對於他們認識的經過,我毫無所知,自然也不便在這時探問。可是有許多微妙的動作和對話,耐人尋思,譬如在飯桌上——「她愛吃這個。」粹民把一碟冬菇白菜換到她面前。

  「你怎麼一點兒也不客氣。」郭秀梅把那碟菜又換回到我面前。

  每遇到這種情形,妻便向我做一個眼色,郭秀梅也向粹民做一個眼色。但不知是粹民覺得根本無所謂呢,還是不解其意,依然我行我素,郭秀梅索性不再理會,免得更讓我們好笑。

  一頓飯下來,她和妻已成了稔友,偏是粹民趕著要送她回去。及至他再回來時,妻已經在院子裡擺上籐椅,擺好了茶在等他。

  「你說,郭秀梅怎麼不是我們所想像的那種女朋友?」妻抓住他那句話問。

  「我不知道在你的想像中應該是哪種女朋友。」

  「那得問你自己囉。」

  「你以為是所謂『愛人』?」

  「難道不是?」

  「倒並非不是——啊,不必談了,總之,你們對這些名詞的解釋,跟我不同。」

  「為什麼不談?」妻停頓了一下,接下去說,「你別不好意思,她對你很不壞,你要不便對她說,我替你去說。」

  「說什麼?」粹民傻裡傻氣地問。

  「你!」妻恨恨地說,「太可惡了,到這時候你還跟我裝蒜!」

  粹民和她就這樣一來一往「打太極拳」,始終也沒有談到一塊。夜涼人倦,妻先去睡了。粹民洗完澡,重又出來,精神十足地向我說:

  「溫溫談通宵的滋味吧?」

  「不,你累了。」我說。

  「我不累。」他搖搖頭,「我真想跟你痛痛快快地談一談。」

  「那為什麼五年不給我們寫信呢?我打聽了好久,打聽不出你在什麼地方。」

  「這實在叫我難說。」他感歎地說,「人的感情真是一個奇怪的東西,我不知道給你寫了多少信,總覺得詞不達意,只好撕掉,心裡在說:『過幾天再說吧!』就這樣越到後來越難寫。我沒有別的不安,就是這件事,老是牽腸掛肚,一想起來就著急。」

  「也是,世界上真有難以解釋的事。我也有過你這種經驗。」

  「可見得你確是唯一瞭解我的!」他將雙手放在我膝上,激動而又欣慰。「則華姊,」他頓了一下說,「她不像你。也許是由於性別和環境的不同。」

  「你是說她一個勁兒勸你結婚?在我看來,那倒是很正常的。」我說。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除非你有特殊的理由去解釋。」

  「要什麼特殊理由?『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這是個駁不倒的理由。」我故意這樣說。

  他不響。背著暗淡的燈光,我看不見他的臉色,可是我猜想他對我近乎諷刺的話,或許會不快,因有歉然之感。於是,我用另一角度來跟他談這問題:

  「你不能只顧你自己,你替郭秀梅想過沒有?她不見得像你這樣不想結婚,那麼,感情越深,豈不是矛盾越大?」

  「對了,這才是要害所在!」他點上支煙,深深地吸了幾口。煙火在黑暗中一閃一閃發亮,微微察看得出他那惶惑的臉色。

  這是個難以忍耐的沉默,可是我想不出應該說些什麼話。忽然,一點火頭越過我的頭頂,遠遠地落到竹籬外面,那是他使勁扔掉了煙蒂。

  「對!」他的聲音低慢而沉著,「我該替秀梅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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