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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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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品味了一會兒他的語氣,答道: 「你這句話在則華和我聽來,可能是兩種正好相反的意思。」 「不管你們怎麼樣想,我都感覺安慰。好了,不必再談這個問題。」他又點上支煙,然後很快地接下去說,「此時此地,我們要瞭解要研究的東西太多了,犯不上為這事去破費工夫。」 這話使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反感。但是知友遠道而來,又當如此良夜,我應該讓他保有恬靜的心境去尋求好夢,因此放棄要和他爭辯的意願,只談些有趣的身邊瑣事,然後分別歸寢。 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了一趟,旋即回來,說是下午有便船,必須得走,而且還有許多事要辦,不及與秀梅作別,便寫下她的地址給我,要我代為致意。想不到才逢又別,如此匆促,但也無法多留。臨別時,他握著我的手說: 「你還應該振作一點,我們不都有過一番抱負嗎?『時代考驗青年,青年創造時代』,創造我不敢說,考驗我相信一定經得起,希望你多鼓勵我!」 「不,考驗與創造是一回事。」我說,「通過考驗,就是創造。」 他很注意地聽我的話,又偏著頭想了想,倏然露出欣慰的神色: 「你確是比我想得遠!『通過考驗,就是創造』,好,這話對我的啟示很大。」 在這短短的幾分鐘內,粹民那種好學深思、謙虛誠摯的性格,表現無遺。一種由慚愧、敬佩、驕傲混合起來的感覺,充塞了我每一個感官,每一根神經,而終於化作茫然!眼看他的背影消失,仿佛失落了一件心愛的東西,但又想不起那是什麼東西。 3 從此,我在空閒的時候,有了一個很好的消遣,那就是跟粹民通信。秀梅也常來我家做客,漸漸地,她和妻已至熟不拘禮的地步,而對我,則還保持著相當程度的客氣。每次她來,妻總要問她收到了粹民的信沒有?多半說有,或說沒有。問她信裡說些什麼,則總是以一笑作答,想來該是我們問得多餘。或許妻私下問過她,她也會向妻一個人公開她的「情書」的內容,但我既不問,妻也沒有告訴過我。至於粹民每次給我的信,我都拿給她看,她看得仔細。 第二次看到粹民是在半年之後,他到臺北來休假。事先已經接到他的信,因此妻早就約好了秀梅在我家等。非常奇怪地,當他們相見時,粹民有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地便恢復常態。然後我們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飯,飯後,粹民非常技巧地慫恿妻和秀梅去看電影,而留下我伴他一起。 「我猜你有話跟我講,是不是?」踱到比較清靜的馬路上,我這樣問他。 「我要告訴你,我有了一個重大的改變!」他的聲音中有無法掩飾的興奮,「我決定向秀梅求婚!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我樂意聽到這個消息。」我高興地回答。 「不是,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是想聽聽你對這個問題的客觀意見。譬如說,我做了相反的決定……」 「那就是說堅持你原來的想法?」 「對了。」 「很坦白地說,」我吃力地說出了一句,「我也贊成!」 「為什麼?」他的聲音像是老師對小學生。 「我覺得你結婚有結婚的理由,不想結婚有不想結婚的理由。我相信你的任何一種決定都不是一時的衝動,因此,你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 「你這樣一說,我的決定才是最後的決定。我告訴你我做這一決定的理由。」他頓了一下說,「這幾年我對軍人唯一的哲學——愛與死這兩個字,自信研究得相當透徹,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過去還懂得不夠完全。人生即是愛,『愛他』自不待言,但並不是愛的全部,能夠被愛,能夠接受『他愛』,才是完美的人生。因此,我應該接受秀梅的愛,做結婚的打算!」 「那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我完全同意你的見解。不過……」我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還是說下去,「你對你婚後的生活環境,以及秀梅的一切,都考慮過了嗎?」我怕他聽不懂我的意思,用更率直的語氣重複:「簡單地說,你是不是認為秀梅全心全意地在愛你?而且必須要結婚?」 「那沒有問題!」他很輕鬆地說,「從上次回去以後,我就有意疏遠,很少寫信給她,可是她還是照常寫信給我,而且常寄給我生活上所需要的東西——都是她自己做的,內衣、布鞋、毛衣……可見得她對我的愛和信心毫未動搖。至於你說的第二點,那不是我單方面所能回答的……」 以下他再說些什麼,我未聽清。因為前一段話在我內心激起極大的波瀾!為什麼秀梅絕少收到粹民的信而常常說有?這一點可以有很多的解釋,而歸結起來,莫不是她性格深沉的表現。顯然粹民並不知道她撒這種謊的經過,那麼對秀梅之瞭解,或許我比粹民更深! 「你看如何?」 「什麼?」我愕然不知所答。 「你在想什麼?」 「別管我。說下去!」 「我想明天約她單獨談一談。」 「當然。以你們的關係,任何第三者插足都是多餘。」 這時又走回到西門了。逛逛街,看看櫥窗,磨到電影散場,我倆去接妻和秀梅。我暗示妻走慢些,讓粹民和秀梅在前面並肩低語,同時我把那喜訊告訴了妻。 走出「電影街」,妻提議坐三輪車回去,她和秀梅一輛,我和粹民同車。先送秀梅回宿舍,然後我們回家。在車上,粹民告訴我已約好秀梅明晚九點鐘在植物園見面,但並未預先告訴她約會的目的。 這一夜一天,真是妻少有的快樂的日子,她不厭其詳地向粹民建議和教導,怎樣籌備婚禮,怎樣組織家庭……我發覺粹民對這些事沒有多大興趣,但仍裝作非常注意地在領教。這當然是不願使妻掃興的緣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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