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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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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我不安的是則華姊,請你為我安慰她,告訴她求仁得仁的道理。 我的血早已自誓貢獻,現在分贈你們一滴。我的所有要說而沒有機會再說的話,都包含在這一滴血裡面。 我的骨灰,請你帶回大陸去,埋葬或揚撒在任何地方。方便嗎? ×月×日凱旋途中,粹民口述,請×××同志筆錄 一遍又一遍地讀,我的意識反抗著去接受這一事實,但那滴血迫使我屈服。血,一滴粹民的血,凝固在紙上,所呈現出來的那種紫紅的顏色,像一粒上品的寶石般璀璨美麗。 對於那封公文,我變得非常笨拙,好不容易才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告訴我:粹民在一次突擊戰役中,腹部中彈重傷。處於那種情況之下,無法做適時的救護,以致在完成任務返回的船上,因出血過多而殉職。到死為止,他一直保持著湛明的神志,這可以從他口述那封遺書看出來。公文裡面,大大地讚揚粹民的忠勇。整個部隊都因他的殉職而深深痛悼,但同時也感到驕傲和光榮。最後通知我,定期在大陳和臺北兩地同時舉行此次戰役殉職官兵的追悼會,希望我能參加。 沸騰的血燙傷了我的思維,使我分辨不出我的感覺。頹然倒在床上,只見頂上一塊塊塗著白堊的四方蔗板,像銀幕一般,映演著粹民的一切,是如此迅速而繁多,以致使我應接不暇而感到暈眩。漸漸地,那些景象變得模糊、模糊……重又清楚,我看見粹民躺在一條機帆船的擔架上…… 忽然,一切景象都隱藏了。外屋強烈的燈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意識到我是躺在床上,但不知天已黑了多久。 「你看,他的信!」是妻的酸楚的聲音發自外面那間屋子。 「大概是秀梅。」我這樣想著,撐下床來,走出去。 「我也接到了通知。」秀梅聽到我的聲音,抬眼向我說了這樣一句,依然咬著嘴唇繼續看粹民的信。 「方便嗎?」宛然是粹民的口吻,我下意識地轉臉去看。坐在一旁不住用手絹擦著眼睛的妻,像有精神病似的在自語:「『方便嗎』?……從此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我們應該確信他是快樂地死的!」秀梅沉著地說,「他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改變他的常態!他……」秀梅以一種極其難聽的聲音說,「他的考驗是滿分!」 「但是,他死了,他不再在這個世界上了,他不再看得見我們了!」妻歇斯底里地沖過來,搖撼著秀梅,「你,你為什麼不哭?」 「不要這樣子!」她像慈母般撫著伏在她肩上抽噎的妻的頭髮,「在我看起來,粹民並沒有死!」 這句話安慰了妻,也安慰了我。我投以感激和尊敬的一瞥,但她謙和地避開了視線,扶著妻坐向一邊,然後對我說: 「我有一個自私的要求,我想保存他的血。」 「好的!」我點點頭,「你連他的信一起帶去。」 「不!信應該留給你倆作紀念。同時,信上的每一個字我也都記住了。」 說著,她用桌上的剪刀剪下信上凝結著粹民的血的那一小塊紙。放下剪刀,張目回顧,躊躇了一會兒。我知道她是在考慮如何安排這一珍貴的紀念品。 「什麼地方都不妥當!」她把那一小塊血紙放進嘴裡,順手端起桌上現成的冷茶來喝。從玻璃杯外面望過去,一顆顆晶瑩的淚珠,從她長長的睫毛中滾出來,沿著鼻翼流到玻璃杯裡,然後,那些摻和在冷茶裡面的她的眼淚,又仍舊一起吞到她自己的肚子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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