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魚的喜劇 | 上頁 下頁
四五


  於是我去開門,妻則打開了所有的燈。門外,粹民和秀梅雙雙含笑並立著。

  「好極了!」我衷心表示歡迎,「請進,請進!」

  「我鄭重向你們宣佈,」粹民攬著秀梅的肩,走到屋子中間說,「我和秀梅已經訂婚了,你倆是我們的證人。」

  「什麼?」妻真怕是聽錯了,睜大雙眼注視著他們,然後轉過臉來,似笑非笑地向我說:

  「你看,咱們倆這場架吵得多冤?」

  大家都笑了。悵惘哀傷的氣氛一掃而空,風聲雨聲變成最美妙的音樂。妻一面讓粹民和秀梅分別去換衣服,一面找出家裡所有的酒和食物,為他們舉行了一個簡陋的酒會。談著笑著,幾乎不知東方之既白。

  秀梅自然留宿在我家,和妻同床。我和粹民住另一間屋。這時,許多不便當著秀梅問的話,可以談了。

  「你在什麼地方找到她的?」我小聲地問。

  「半路上。」

  「她沒有坐車?」

  「沒有。」

  「你怎麼跟她說的?」

  「很簡單,只有一句話。我向她說:『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今天就訂婚。』」

  「她怎麼說呢?」

  「她答得很妙。她說:『我知道你遲早會說這句話的。』」

  「現在我要問你,」我說,「你最後怎麼改變主意的?決定性的因素是什麼?」

  「因為我到今晚才徹底瞭解她。她比我所想像的堅強。」

  「為什麼不說比你所想像的更可愛?」

  「因為我需要的是性格堅強,為的是……」

  「少一點牽累!」我搶著說。

  「痛快,痛快!」粹民大笑道,「得一知己可以死而無憾。在這個小小的天地中,我就有兩個半知己。天之厚我,可謂至矣!」

  「你不要得意!」我說,「或許倒是你的『半個知己』則華的見解才是對的,她認為家庭和妻子是事業的幫助,而不是牽累。」

  粹民看看我不答。

  「怎麼樣,你看!」我催促著。

  「你言不由衷,我懶得跟你講。」他說。

  「事實上確有些矛盾。」我平心靜氣地說,「一方面你認為能夠被愛,接受他人的愛,才是完美的人生;另一方面又認為愛情發展必然的結果——結婚是牽累,這不是有點說不過去嗎?」

  「奇怪!」粹民一翻身坐起來說,「你怎麼會有這種膚淺庸俗的想法?看來我要撤銷你『知己』的封號了!」

  「不錯,我承認這是膚淺庸俗的想法,但我要提醒你,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這種想法,在他們看來,你的想法是變態的,不健康的!」

  「你越說越遠了!」他的神態非常莊嚴,「你不能拿一般人的尺度來衡量我,如果我有那種想法,我不會來當軍人。」

  我被他駁倒,或者說我心悅誠服地被他駁倒。但在這後面,好像隱藏著一些東西,是我想看而又怕看的東西。

  5

  粹民的愉快甜蜜的十天假期過去,重又回到大陳。臨別時他告訴我,他們結婚的日期無法確定,但不會太遠。

  他好像對崗位上的工作幹得更起勁了,每次來信,字裡行間,常表示愛情鼓舞一個人的力量的偉大。有時談到重回大陸後的計劃,說要攜著秀梅,步徐霞客的遺蹤,踏遍大陸上的窮幽絕勝之處。在這種地方,充分流露出他的詩人的氣質,最為妻所欣賞。

  但是秀梅對粹民最欣賞的是什麼呢?我不知道,雖然她是我家的熟客。不過有一點是我可以確定的,秀梅的瞭解粹民,超過粹民的瞭解秀梅。誇張一點地說,粹民會做些什麼事,都在秀梅的意料和控制之中。因此,除非有什麼不可抗的力量改變了粹民的性格,否則,她和他的愛,便是人間最堅貞的。

  要證明我的觀察的正確,需要幾十年的時間。但是,事實並不如此!

  6

  一個星期日的下午,我家光臨了一位客人:一位佩著傳令證的戰士。他從馬口鐵的公文箱裡,掏出一個印有部隊番號的封袋叫我簽收。

  這是粹民所服務的部隊來的公事。「是給我的嗎?我與這部隊有什麼關係?」一面想,一面打開封套。一通公文裡面夾著一張練習本子上撕下來的洋紙,反折著,紙下角現出一小塊紅色,展開來看,上面寫的是:

  ×哥:

  總算沒有辜負你的期許,在軍人哲學這一課上,我應該是可以「通過考驗」了。

  我應該特別告訴所有關心我的人,我是在快樂中死去的。事實確是如此,現在圍繞在我四周的同志們,可以替我做證。遺憾的是你們無法分享我現在的快樂,而時間亦不容許我詳細分析我現在的心境。不過,我相信你能想像得到。

  關於我親愛的妻——秀梅,她是經得起任何打擊和考驗的。她對她自己可以做任何決定,我無不贊成。套用你的一句話,她的任何決定都是對的!我只請你告訴她一句話:我欠她的太多的愛,已用另一種她必然會贊許的方式償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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