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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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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說服雲叔,那麼照雲叔的建議去做,倒是唯一可以採取的辦法。可是我畢竟沒有。是不是他們那段可怕的經歷也刺傷了我,不願再加參與?還是深恐徒費心力,怕承受失敗?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為雲叔的替身?連我自己也分不清楚。總之,那是一種朦朧複雜不可究詰的意識。 秋去冬來,轉眼又是桃李春風、滿眼芳菲的時候。好多個黃葉旋舞,或者圍爐小飲,或者晴郊閒步的日子中,我和雲叔談到安妮。不盡低回以後,繼之以無聲的喟歎。我只在心底為她祝福,從不敢寫封信去問候。那麼如果說雲叔是懦夫,我又何嘗不是呢? 之後,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寫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寫的,我請人翻出來的譯文是如此: 親愛的黃先生: 我是含著兩行眼淚寫這封信給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難過。 安妮自去年春天從你那裡回來以後,性格大變,養成許多生活上的壞習慣,日甚一日。由於一半是從小的慣縱,一半是憐惜她的失戀,我竟無力去約束她。這樣到了秋天,她忽然又變得沉靜起來。我正在高興的時候,誰知她已患了肺病,發現時,已進入第二期。 這是一個多麼殘酷的打擊!對安妮和我。為了生活問題,她不肯躺下來休息,事實上真也不許可她休息。我靠替幾個中國孩子補習法文,可以勉強維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藥打針的錢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來買藥,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經過這樣一個可怕的惡性循環之後,我不得不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告訴你:除非有奇跡出現,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訴我,希望能在辭別這世界以前,還有看到你的機會。因此,我從你給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寫這封信給你。看在一個垂死的無辜的女孩子,和一個漂泊異國,無家可歸,即將失去她唯一的親人的老女人的面上,親愛的黃,我要你立刻來看安妮! 至於對伊裡奧,安妮絕口不提他,我也不願再談此事,仁慈的上帝,會做公平的裁判。不過,我認為有一點事實必須指出來:他到現在還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頭下還藏著一張伊裡奧的照片,不願讓我發覺。因此,是否要把這不幸的消息告訴伊裡奧?你可以做一決定,你是最有資格來做這一決定的。 願上帝降福於你! 卡華荔 四月十九日 這是安妮的母親寫來的。不需要做任何考慮,我立刻找到雲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來。看完信,雲叔隨即哭了,淚水滴在信箋上,呈現出一片模糊的藍色。他哽咽著說: 「想不到我真是給了她一包慢性毒藥!」 「你先不必傷心!」我慰勸著,「或許不如信上說的那麼嚴重。什麼時候走?」我看看表說,「六點鐘的車還趕得上。」 「六點鐘的車怕來不及,我要籌點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會兒,他接下去說,「准定最後那班快車走。你先打一個電報告訴她。」 於是我打了電報,又打了電話給我的長官,請准了三天事假,備辦了安妮所喜歡的土產,然後在一夜驚魂自擾之後,終於到了安妮的家。 「謝謝你,黃!你沒有使我失望。噢,伊裡奧也來了。」電報中沒有說明雲叔也來,所以安妮的母親稍感意外。 「媽媽!」雲叔一直跟著安妮這樣叫的,「一切是我的錯,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安妮的母親用一個寬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後招呼我們進去。房間裡相當凌亂,雲叔迫不及待地問: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現在還沒有醒。」 正在這時,前房有叫人鈴響,雲叔便要開門進去。我攔住他說: 「你這樣突然出現,恐怕對她是刺激。慢一點!讓我先進去。」 安妮的母親也同意我的見解。於是她推開門讓我進去。黃色的毛毯鋪在床上幾乎是平坦的,但下面蓋著安妮的軀體,僅只看到這一點,我便禁不住一陣悽楚。 「安妮,你看誰來了?」 「安妮!我來看你來了。」我搶前一步,裝出非常愉悅的聲音說。 她微笑著看我,那一嘴潔白的牙齒,顯得很闊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她用微弱而清徹的語調說。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縮? 「不要緊。」我借此很技巧地安慰她,「肺病並不可怕。」我坐在她床邊說:「安妮,我告訴你一個消息,伊裡奧也來了。」 「啊?」她的雙眼睜得很大,向房門看了一下。好久,她說:「我不想見他。」隨即閉上雙眼,頭往一旁側去,像是極力在忍住眼淚,不讓它流出來。 「一切出於誤會……」我說,「最好讓伊裡奧自己來向你解釋和道歉。我叫他進來吧?」 還來不及獲得安妮的首肯,雲叔便逕自推門進來。我和安妮的母親立即退出去,讓他們上演那幕無法預測結局的人生戲劇。 「我對伊裡奧的到來,並沒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來了。」安妮的母親說。 「是啊!」我說,「我相信伊裡奧來了之後,一定對安妮的病有幫助。」 「中國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額上親了一下,「絕望的我,現在又充滿了希望!」 雲叔一手把安妮毀成這個樣子,而我不免有幫兇的嫌疑,現在不過剛是補救的開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實在是這位可憐的外國老太太。 我這樣想而沒有說出來,只是盡力安慰她。然後我們談到安妮的病歷和今後的辦法,我告訴她,雲叔已籌好款子,準備送安妮到醫院去。她則表示,只要對安妮的病有益,無論在家休養或是住院治療,她都贊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親談話,一面分神注意另一個房間裡的情形——一會兒嗚咽,一會兒低語,完全聽不清楚。這樣一小時之後,雲叔揉著雙眼,開門出來。安妮的母親進去照料病人。我問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嗎?」 「還沒有談。你看,住哪個醫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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