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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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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最好問問安妮自己。」 「對!挑她自己所喜歡的。」 於是,我們叩了兩下門,得到回答之後推門進去。安妮正倚在她母親懷裡,讓她梳理那頭已失去光澤的長髮。 「給我一面鏡子,伊裡奧!」她說,「半年來我怕照鏡子,甚至不敢細看臉盆裡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沒有鏡子。你討厭鏡子,我把它們都丟掉了。」安妮的母親說。 「那麼扶我到外房去,衣櫥上有鏡子。」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櫥上蒙著條被單,原來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鏡子。」雲叔說,「你瘦了一點,可是比以前更美麗。」 「更美麗?」安妮感歎道,「不過也快衰敗了!」 「不!」雲叔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完全錯了!一切的一切,絕不是最美麗的時候也是快衰敗的時候,而是凡是美麗的必定是永恆的!」 「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安妮閉上眼說。 「不是謊話,安妮……」 「雲叔!」我阻止著,「有空的時候再跟安妮辯論這個問題。我們應該早一點決定住院的事。」 「噢,對的。」雲叔走進去握著安妮的手說,「你愛到哪一家醫院?『虹橋』?近一點就到亨利路的『養和』。」 「我哪一家也不愛,愛躺在這裡。」安妮睜開眼說。 「你看你,又不聽話了!」安妮的母親說。 「就這一次,媽媽。」 「不,安妮,」我說,「你沒有理由不去,醫院裡有完善的設備,你的健康可以恢復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麼,白天我們可以陪你,晚上媽媽陪你。」雲叔說。 「不!」 只說了一個字,她閉上了眼。我們交替著苦勸,無法改變她的意志。自然,像她這樣虛弱的人,不宜多煩擾她,只好慢慢再說。下午,請了她的主治醫師劉博士來出診。在病人面前醫師倒是一番安慰的話。最後我跟醫師去取藥,在車廂裡談: 「劉博士,你看還有沒有挽回的辦法?」 「很難。」他搖搖頭,然後問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麼關係?」 「極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經濟情況如何?」 「還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錢的方法……」 「沒有問題!」我不等他說完就搶著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錢都可以。」 「不是這個意思!」劉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絕望了!我不過是想叫令友事後在感情上有所安慰,總算已盡了人事……」說到這裡,他看看我的臉,忽又收起他臉上的憂鬱:「不過精神治療常有不可思議的效果,我,我或許應該樂觀。」 我知道劉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誠如安妮所言,「縱然你是謊話,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強的語氣告訴雲叔和安妮的母親,他們當然會比我更相信這句話的「正確」性。尤其是雲叔,他在精神治療上所下的「藥」,分量極重。這天下午,當安妮睡醒服藥之後,有比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們談談時,雲叔說: 「安妮,等你一好我們就結婚。我想半年之後就可以了。」 「對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養。不但為你自己,也為了伊裡奧。」我附和著說。 「不要談這個。」她答。 「怎麼?你難道還不相信我?」雲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聲地說,「我要你現在就成為伊裡奧夫人,千里是我們的證人。你看,這是我給你的戒指。」 說著,雲叔脫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輕輕縮回自己的手,然後又伸出手來撫摸著雲叔的頭髮,說: 「你太激動了!並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你現在就得告訴我。」 「你真傻!」安妮歎口氣,「我帶給你的痛苦,已經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後再給你加上一層精神上的負擔和束縛?」 這句話又使雲叔哭了一場。因此使我想到,愛情真是一樣極神秘的東西,它可以使人變得異常堅強,也可以使人變得極度脆弱,如安妮和雲叔,就是一個顯明的對比。我們之來,仿佛是替安妮帶來了生機,而事實上她並沒有自己騙自己,從她的說話和態度上看來,她對自己並不存有希望,不過那不是痛苦的絕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個難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實。 我這種想法,很快地獲得證實。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親上菜場去了,雲叔則是去接洽一筆匯款,只有我一個人在陪伴安妮。她問我: 「如果一個人不能同時獲得生命和愛情的話,黃,你選擇哪一種?」 「愛情!」 「我想你也應該是這樣的。」她點點頭表示稱許。 「可是如果兩樣都能得到的話,豈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她笑笑說。 「不是理想,事實確是如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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