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印心石 | 上頁 下頁


  「開光熱鬧啊!朱家三少奶,劉家二小姐,張四爺的妹妹;安化提得起的出色人物都要去。不過,我敢說一句,誰也比不上孫大小姐妳!」

  聽得這話,巧筠囅然一笑;但隨即黯然不歡地說:「我去幹什麼?人家——」她看一看那盒通草花,沒有再說下去。

  陶三姑向外望了一下,提著籐箱走過去;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悄聲問道:「孫小姐,想來是做衣服來不及?」

  「衣服倒無所謂,光有衣服——」巧筠搖搖頭,又不願往下說了。

  「不錯,光有衣服,穿戴的缺一樣也不行。」陶三姑彎身下去,從籐箱中取出來一個布包;解開來是一團棉花,撥開棉花,一面托著送到巧筠面前,一面問道:「孫小姐,妳倒看,這四樣首飾,中意不中意?」

  巧筠耀眼生花,細看是一支金翠三鑲的簪子;一副絞絲金鐲子;一隻紅寶石戒指;還有一副耳環,細金鍊子墜著晶瑩滾圓,比黃豆還大的珠子。

  巧筠如何不中意?拿起那副鐲子掂了一下,沉甸甸地壓手,不是包金,更不是鍍金。鐲子如此,其他可知;巧筠心往下一沉,看都不看了。

  「妳收起來吧!我買不起。」巧筠突然心酸,「只怕這一輩子,我也不配戴這些東西。」

  「孫小姐說哪裏話!妳不配,還有誰配?」陶三姑放低了聲音說,「孫小姐妳幫我個忙行不行?」

  「幫什麼忙?」

  「我想請孫小姐替我做個活招牌——」話一出口,陶三姑便即縮住,伸一下舌頭,自己打了個嘴巴,「妳看,這叫什麼話!是這樣,我是想借孫小姐的光,這四樣首飾,戴在妳身上,格外出色;一定會有人打聽,倒是哪裏打的首飾?這一下,我陶三姑的名氣就打出去了。」

  這個想法很有趣,巧筠大為動心;遙想白衣庵中,珠光寶氣,壓倒群芳,心裏已有無比的得意。但轉念一想,不由得心灰意冷。

  「陶三姑,我不能幫妳這個忙。」

  「為什麼呢?」

  「妳不要問其中的道理。能幫忙一定幫忙;可不能為幫妳的忙,讓人家笑話我。」

  「咦,咦,孫小姐!」陶三姑彷彿很著急似地,「這不是沒影兒的事,誰會笑話妳?」

  「當然會有人笑。戴不起首飾就別戴,借了東西來充闊,教人瞧不起。」

  「那——,」陶三姑停了一會,自言自語似地說:「其實,要戴還會戴不到?這樣的人才,比這貴重十倍的首飾,也有人願意送啊!」

  巧筠心中一動,不過到底是有家教的,心知這話不能搭腔;但也不願作何嚴正的表示。只說:「妳收起來吧!」

  「孫小姐,這樣;我是認識了一個珠寶客人,要借孫小姐的光,能多銷點貨。還是要請妳幫忙;這四樣東西擱在這裏,反正大正月裏出客也還要用。將來賺出利息來,孫小姐隨便給幾個錢好了。」

  剛談到這裏,只聽外屋地板聲響,巧筠不自覺地感到心慌,急忙將那四樣首飾用塊手絹蓋住。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不願秋菱看到這四樣珍飾?這時候當然也沒有工夫去細想原因。

  見此光景,陶三姑聲色不露,只問:「這一盒通草花都留下吧?」

  「挑一點兒好了。」巧筠正好派剛進門的秋菱一個差使,好靜靜地想一想心事,「秋菱,妳看一看,有文氣一點兒,挑個十來朵。」

  挑了八朵通草花,才四十個制錢;巧筠看秋菱從櫃子裏取出紅頭繩串連的一百多個小錢,一個一個,鄭重其事地數給陶三姑,心裏悽涼得想哭。

  ***

  第三天,吳良再度請孫伯葵在張小腳家喝酒;這次不是下帖,是寫了一封信,一筆字劍拔弩張,也算草書,後面綴了一句:「愚姪少良附筆請安」。看來這封信是出於吳少良的手筆。

  不過,在張小腳家,卻仍舊只得賓主二人。數九嚴寒的天氣;在北風怒號,窗紙簌簌作響的小客廳中,圍著紫銅火鍋喝酒,不由得就會感覺到,彼此的距離是很近了。

  「伯翁,今天想談點正事。彼此至好,請你說實話。」

  看他神色鄭重,孫伯葵有些不安,「良翁,」他問,「莫非你覺得我有什麼事騙了你不成?沒有啊!」

  「是,是!我失言了。伯翁以誠相待,我知道。伯翁,」吳良湊過臉去問:「我有千真萬確的消息,陶秀才自覺配不上令媛,堅請退婚;而且伯翁已經答應了。只是庚帖尚未退還而已。可有這話?」

  何嘗有此一說?但孫伯葵卻不肯照實回答;想了好一會,仍舊覺得先宕開一筆為宜,便即答道:「此事說來話長。改日再談如何?」

  「喏,喏,是不是,」吳良拿手指著孫伯葵對張小腳說,「我早說過,孫老爺不會肯說實話。」

  這多少使得孫伯葵感到屈心,著急便不擇言,「我哪裏不說實話。」他說,「不過說了實話——」他驀地裏醒悟,這句話不能說完;說完就沒意思了。

  吳良體味了一會,明白了他的話;原來要說的是:「說了實話,怕你會不高興。」心想,看起來不宜激將;事緩則圓,不必心急。於是笑笑說道:「伯翁何必著急?你我相處的日子方長;說說笑話,豈可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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