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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只生過一子,卻說「寡媳」,可見得如今膝下無子而有孫;此是老年人傷心之事,不必提它,便又回到原來的話題上來,「以賀老之意,」他問,「本來是不想進場的?」

  賀老者屈指計算了一下,「恩正併算,共計二十三科;整整五十年。『文章憎命達,魑魅喜人過』,從三十年前,我就絕意於此了。不過,」他說,「每科還是入闈。」

  「這話,賀老,我可不解了。」

  「我一說,你就明白。我入闈不是應試,是當謄錄。」

  原來賀老者經史嫻熟,文筆雅健,但運氣卻極壞,每次秋闈入場,總有意外;有時闈作得意非凡,卻偏偏遇著個有目無珠的房考官,唯有付之長嘆而已。

  連番不第,家計漸艱,賀老者不得已考充了「謄錄生」。闈中防弊是雙重手續,一重是墨卷早經彌封姓名,稱為「糊名」,卷子上只有考生的籍貫與編號,作為按地域分配取中名額的憑藉,這本名冊在主持闈務的監臨手中,主考與房考是無法知道的。

  光是「糊名」,或者猶可從筆跡中去識人,仍得徇私或納賄;所以再一重手續是「易書」;卷子交到收掌所,用紫筆標示後送到謄錄那裏,用硃筆重抄一遍,稱為「硃卷」;墨卷歸箱,硃卷轉送對讀所校對,用黃筆加點;然後送房考評閱,用的是藍筆;此時一本卷子上紅黃藍紫,五色已具其四,最後是主考定去取,卻用墨筆,湊色五色。

  「主考得用墨筆,說起來也是當年釐訂場規者的一番苦心。因為墨卷中如果有小小失誤;主司調了原卷來看,可以酌情代為彌縫;再改正硃卷,亦很容易。」賀老者說,「有一年我看到一本墨卷,立意極妙,可惜文字上的工夫淺了些;一時起了個憐才的大膽念頭:心想照功令添註塗改,不超過百字,不算犯規;就照這個限制,細心替他改了一遍,再謄成硃卷送對讀所。結果,這本卷子竟高中了。」

  「足見賀老手筆不凡。冥冥中成就他人的功名,亦是極大的陰德。」陶澍忽然想到,「受惠的人知道了沒有呢?」

  「怎麼不知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發刻的闈墨與他的原作,已有不同,自然要奇怪。主司成就,添註塗改亦不致如此之多;後來千方百計打聽,這本卷子是我謄的,斷定是我好事,備了重禮,要來拜我作業師。」

  「賀老,」陶澍興味盎然地問,「你受了沒有呢?」

  「這怎麼能受?受了,不就是自畫作槍替的供狀嗎?我還留著我這張嘴喝酒呢?」

  「那麼,賀老是怎麼回答他呢?」

  「我說,哪有新科舉人拜生員的門的道理?」

  「妙!」陶澍笑道,「自承有這回事,卻不以居功。賀老的處世,值得後輩效法。」

  「豈敢,豈敢!」賀老者得意之至,滿浮一白;朱紅臉上銀髯飄拂,別有一種莊嚴瀟灑之致。

  「不瞞你說,拜師之說不敢受;贄敬之名也不敢承,不過逢年過節,人家有筆很豐厚的禮送來,我也受之不辭。到底一家大小,要有個餬口之計;從那次以後,算是成了我的常業。不過,老弟台,我自己心裏有個規矩,從未跟人說過;今天不妨跟你談談。」

  「是、是!」陶澍急忙答說,「賀老自然胸有丘壑,不是有求即應的。」

  「不錯!就是這話。第一、事先請託,決計不行;我的說法是,他的卷子不一定分在我手裏謄錄,豈可貿然答應?有人說,他可以去活動收掌官,能讓他卷子分到我手裏。我正色告訴他說:這是犯法的,千萬不能做。出了事,腦袋要搬家;就分到我手裏,我也不會替他效勞。」

  「說得好!這麼透徹的話,足以杜其倖進之心。」陶澍又問:「第二呢?」

  「第二,因材造就。倘或本有才情,立意高人一等;只是意有不足,文字稍差,稍加點竄,便成佳構,我自然樂於成人之美。」

  「是,是!國家取士,原不在文字上;是要看他是不是可造之材?賀老此舉,正可以彌補考官力所不及之處。冥冥中大有造於邦家!」

  聽得這話,賀老者大為動容,徐徐舉杯,自語似地說:「有你這句話,足慰平生了!」說著,仰臉乾了酒;拿空杯向陶澍照一照。

  看他是歡喜中傷感的表情,陶澍理解到他的心情;一生造就了不知幾許新科舉人,自己卻至今仍是一名秀才,感慨自與常人不同,所以一面舉杯,一面說道:「賀老不知積了多少陰功?看令孫亭亭秀發,食報之日不遠。」

  提到賀永齡,賀老者不由得臉上浮起笑容,「說起我這個孫子,確是我暮年的一大安慰。」他說,「這一次也是為了他,我才下的場。闈中雖出了這麼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在我說總算也有交代了。下一科無論如何要送他入闈。」

  「也許,」陶澍笑道,「令孫與我會成同年,亦未可知。」

  聽得這話,賀老者放下酒杯,將陶澍細細端詳了一回說:「不會!老弟台今科必中。我也略諳相法;自信還不至於看走了眼。來,我預賀一杯!」

  「多謝!但願如賀老所言。」陶澍話題一轉,「三年之中,不過辛苦半個月;平居多暇,何以為遣?」

  這是指賀老者當謄錄生,三年一舉鄉闈,在闈中抄硃卷,至多半個月的工夫;閒工夫豈不太多?「是啊,總得找個消遣。好在我腰腳頑健,也甘於粗糲,興致來時,拿帕子包幾塊糍粑,一塊臘肉;吳頭楚尾,任我遨遊。」賀老者笑道:「乞食江淮的生涯,少不得做它一兩回。」

  落魄文人,四方遊士,到江淮之間向鹽商、河院,憑一技之長,便可大打秋風。這種風氣從康熙年間開始,亙歷三朝,愈演愈盛;身當其事,視作當然,不過稍有羞恥之心的,稱為「乞食江淮」。陶澍對這一點不甚感興趣;感興趣的是,賀老既常遊江淮,以他的人情歷練,對於鹽務、漕運、河工上的積弊,一定有透徹的瞭解,正不妨請教請教。

  果然,問到此三事;賀老者的表情不同了,掀髯凝視,有些驚異地問:「老弟台對這些世務,居然關切?」

  「不敢說關切。只覺得這也是經世致用的學問,既然預備入仕,不可不知。」

  「真正有心人!」賀老者說,「我不說你有幸識我;是我有幸識你,頻年涉歷江淮的一點心得,不致與秋草同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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