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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不必多想,多想就不值錢了!良翁,你這『懸紅以待』四字,如果是對陶雲汀而言,大家會批評你,拿錢砸人;說是懸紅以待報子,就顯得你是看重親戚。補過要快,不可猶豫!」

  「說得是!」吳良也醒悟了,滿面笑容地走到席前大聲說道:「舍親陶雲汀,果然高中;不枉懸紅以待的一番厚望!」接著向侍席的聽差吩咐:「把那二百兩銀子賞了報子。」

  此言一出,滿座驚愕,不僅因為想不到吳良出手如此之闊;更感詫異的,居然是為了陶澍而有此豪舉。

  葉定中也是做夢都想不到會發這種財?上得廳來,磕頭謝賞;只為過於緊張激動,捧著一盤元寶,摔個大觔斗。於是舉座鬨堂,吳良也更得意了。

  「汪兄!」他很親熱地說,「來,來!請上坐。」

  「謝謝!我只叨擾一杯喜酒,就得告辭。」

  吳良哪裏肯放,好說歹說,坐了有半個時辰方得脫身,隨即轉來孫家。一則道賀;二則確是來商量如何為陶澍開賀,以及如何打點他上京會試?

  不過,看樣子這天是無法再談的了;汪朝奉想了一下便說:「府上喜事,接踵而來;今天是大小姐出閣,明天又要預備嬌客回門。關於雲汀兄的一切,我先去籌畫,稍停一兩天,我再來向葵翁請教。」

  「是、是!」孫伯葵急忙拱手稱謝:「小婿多承汪兄照應,感激不盡;誠如尊論,喜事接踵而來,只好料理了一件再料理一件,不然就亂了。開賀是件大事,還要請汪兄多多費心;明天下午,我到寶號去奉訪,當面商量。」

  「好,好!我恭候就是。」

  孫太太與秋菱亦復相繼稱謝;但以當著許多堂客,有些話亦不便出口;甚至有些話是連孫伯葵面前都不便說的,只有母女倆夜深私語。

  「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孫太太說,「多少天來提心吊膽,現在總算可以放心了。」

  「娘!」秋菱憂心忡忡地答說,「我總覺得事情不像真的!」

  「哪裏會假?事情來得太好了,名次中得這麼高,所以倒覺得不是真的。」孫太太緊接著又說,「汪朝奉真正難得!不光是熱心,還真能幹;吳家那二百兩銀子,他想出那麼一個辦法來,真是兩全其美。」

  「這——,」秋菱遲疑著說,「我倒不大懂了。」

  「妳想,那位吳親家老爺,狂話已經說出去了;等雲汀回來,他這二百兩銀子送不送?不送,人家會笑他;送了,一定碰釘子,面子更丟不起。這門親戚本來就認得尷尬,再有這麼一個過節在,一定會成怨家;妳想,我跟妳心裏會不會好過?」

  這個道理不說想不到,一說就明白;秋菱心悅誠服地說:「到底娘見事見得明,真的虧得汪朝奉無形中化解。不然,無緣無故姊夫家做了怨家,叫我怎麼還能做人?」

  「是啊!大家都不會好過。如今看樣子,吳家倒是很想跟雲汀做親戚;到底是舉人,跟縣官可以平起平坐的;不是我說句看不起吳家的話,他們也很想巴結這門親戚,好歹有個照應。阿菱……」孫太太略停一下,終於說了出來,「將來妳要勸勸雲汀,對吳家看開些!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的分上。」

  「娘這話太重了!」秋菱立即接口,「就是娘不說,雲汀也不敢存什麼意見的。」

  「話不是這麼說。人爭一口氣,雲汀的委屈受得深了,難免要出出氣。其實——唉!」孫太太嘆口氣,微微搖頭,是一種不忍卒言的神氣。

  「妳老人家又有什麼想不開的事?」秋菱勸慰著說:「照我說,喜事重重;娘辛苦了半輩子,以後要享享女婿的福了。」

  「妳跟雲汀是會孝順我的;別的我就不想了。」孫太太又說:「我現在只有一件放不下心的事。唉!」

  這樣連連嘆氣,使得秋菱大為不安,「娘!」她著急地說:「到底是什麼事放不下心?」

  「還不是妳姊姊!」孫太太說:「我不知道她知道了雲汀的喜信,心裏是什麼味道?」

  這是可想而知的,至少應有悔恨之意;尤其是在洞房花燭之夜,一個人一生只有一次的良宵,聽得這麼一個消息,也真正命苦了。

  「唉!」秋菱亦為之扼腕嘆息:「雖說雙喜臨門,實在不巧;報喜的晚一兩天也好些。」

  提到這點,激起了孫太太的無名怒火,「都怪妳爹!門縫裏張眼,把人都看扁了。當初吳家送日子,挑的今天;我就說那兩天正好發榜,不如改一個。妳爹倒瞪著眼問我:發榜跟我嫁女兒有什麼關係?是看定了雲汀不會中的了!我一賭氣懶得跟他再說。」孫太太恨恨地又說:「如今他又老著臉要為雲汀開賀;他有什麼資格說這話?我不要他來管這件事。」

  「娘!娘!妳也不要怪爹。」秋菱自然極力解勸,「好日子是不能動的;發榜上落一兩天是常事,碰巧了,誰也怪不上。」

  「我也不是怪他;只是氣!」

  「氣就更不必了。娘,世界上也沒有什麼十全十美的事;總也有不如意的地方。不過,這點不如意,偏偏教姊姊遇上了。」

  對世上並無十全十美之事這句話,孫太太大為欣賞;仔細體味了一會,心情大為開朗,「妳姊姊也是自作自受,沒法子的事。」她說,「我們來商量商量,開賀請客的事。」

  話雖如此,實在也無從商量起。因為鄉試中式成了新舉人,除了在省城裏拜老師、會同年、赴「鹿鳴宴」、刻闈墨、領取建水陸牌坊銀子,以及頂戴衣帽等等以外,回到安化應該如何立旗桿、祭宗祠、改換門楣,都有一定的規矩,孫家母女倆只有一個模糊的印象,自然無法作何決定。不過一點,她們是可以商量的;那就是如何籌劃這筆費用。

  「我私底下問過人,」孫太太說,「藩台衙門發的牌坊銀子只有二十兩,立兩根旗桿都不夠,各種開銷,至少也要三、四百兩銀子;闊氣的上千論萬,亦不足為奇。還有雲汀明年春天進京考進士的盤纏。照我看,至少要籌八百兩銀子。」

  一聽是這樣一個鉅數,秋菱不免發愁。愁的是不但不易籌措;還要想到如果吳家好意資助,應該如何拒絕?而且,就算是娘家幫忙,其實也是吳家的錢——孫伯葵手裏有筆吳家所送的聘金。她在想,辭謝吳家的好意,還比較好辦;如果是父親給一筆錢,「長者賜,不敢辭」,且也是事實上所需要的,那時怎說得出辭謝的話?

  轉念到此,不由得又想到了汪朝奉;而且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這個決定是很冒失的,萬一不成,情勢將會非常尷尬。但此時如果不說,很可能沒有機會再說;即使冒失,也非先開口不可。

  「娘,妳請放心。」她說:「汪朝奉答應過雲汀的,不管用多少錢,都由他暫墊。另外還有娘給我的那筆錢,我一直不肯動它;現在貼補在裏頭也差不多了。這一層,請爹跟娘不必再費心了。」

  「那好!」孫太太亦頗感安慰:「最好不要用妳爹的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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