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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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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以財敵才 陶澍回安化是在九月底。汪朝奉雇了一班吹鼓手到城外去接;親友來歡迎的也很多,其中包括了楊毅與吳少良。 車子一到,汪朝奉首先迎了上去,彼此一揖;陶澍本有好些話要跟他說,一見有那麼多人,不便出口,握著他的肩頭在躊躇。 汪朝奉知道他的心意,滿面春風地說:「新貴人、新貴人,請先見見諸親好友。」 等他一閃開,楊毅奔了上來,兜頭一揖;「蛟龍非池中物!」他也是喜氣洋洋,笑容一直浮在臉上,「可喜,可賀!」 「勞楊兄遠來接我,真不敢當。」 「理當如此!」 接著,親友都圍了上來;陶澍一一招呼,到末了一個客人,二十來歲,衣飾華麗,但面容蒼白,精神委靡,一望而知是紈袴子弟,卻不識其人。 「這位是?——」他問汪朝奉。 汪朝奉與楊毅伴著他在身邊,彷彿左輔右弼;「左輔」尚未答話,「右弼」搶先開口了。 「雲汀兄,」楊毅以詫異的語氣說道:「你們至親,莫非從未見過?」 陶澍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吳少良;正不知該如何稱呼時,吳少良已拱手說道:「妹夫,恭喜,恭喜!」 他倒居然認了親戚!陶澍本想持保留的態度,稱他一聲「少良兄」;話到口邊,驀地裏發覺,這彷彿不承認自己是孫家的女婿,貶損了秋菱的地位,也對不起岳母,所以改口答道:「姊夫,彼此同喜!」 「好個彼此同喜!」楊毅在一旁湊趣,「雲汀兄高中,不特你們至親同喜;我們做朋友的亦與有榮焉!不特朋友,亦是安化之榮。」 「言重,言重!」 汪朝奉有些看不起吳少良跟楊毅,不願陶澍多跟他們周旋;便即插進去說道:「替新貴人備了馬在那裏,鼓樂前導,衣錦榮歸吧!」 這有些像狀元遊街了!陶澍覺得過於招搖,很想辭謝;但「左輔右弼」不由分說,將他簇擁上前,扶上馬去。那匹白馬脾氣不大好,噴鼻踢蹄,時刻要發作的模樣;陶澍怕拖拖拉拉,惹得馬厭煩了,踢傷了人,只好跨上馬去;汪朝奉將一方紅緞,往他肩上一披,吹鼓手隨即嘰嘰哩嗎啦,吹將起來;一個戴紅纓帽的馬伕,拉馬前行,迎接的親友,有的上車,有的騎騾,更多的是步行,拉成長長的行列,迤邐進城。 這一下自然吸引了許多人上街來看熱鬧。陶澍覺得這樣招搖過市,是件令人很窘的事;但汪朝奉的心情正好相反,緊隨在馬旁,臉上像飛了金一般,好生得意。 見此光景,吳少良自覺沒趣;他是坐了車來的,趁轉彎時,悄悄關照車伕脫離行列,逕自回家。 「大爺回來了!」巧筠站起來迎接;「替大爺倒茶來。」 兩個丫頭,一個倒茶;一個來替大爺卸馬褂。吳少良一言不發,坐下來眼望著窗外,什麼人不理。 「大爺到哪裏去了?」巧筠溫柔地問說。 吳少良動都不動;過了好一會,突然將桌子一拍,霍地站了起來,嚇得巧筠和兩個丫頭,都倒退了幾步。 「媽的!神氣什麼?我也去弄他個舉人來玩。」接著便高聲喊他的小廝:「黑伢仔,去看楊大爺回家沒有?說我請他馬上來。」 巧筠明白了,丈夫必是去接陶澍;不知怎麼受了刺激,所以也想「弄個舉人玩」。聽他的口氣,迎接陶澍的場面必是很風光。此刻呢?此刻自然到家了;親友稱賀,熱鬧非凡;秋菱也應該很神氣了。 一想到此,心痛心酸;急忙躲開,才使得眼淚沒有在丈夫面前流下來。 老奶媽是「陪嫁」了來的,自然知道她這副眼淚的來歷,便悄悄勸道:「不要這樣!姑爺看見了會多心。」又說:「各人頭上一片天,當初要做吳家的媳婦,總也想到過,說不定有今天這一天;沒有什麼好悔的。」 聽得她這樣說,巧筠也只好用「各有因緣莫羨人」這句話來強自排遣。無奈耳聞目擊,處處讓她感到刺激,先是聽說安化知縣都鳴鑼喝道,特地去拜訪陶澍;再是聽說陶澍捐了一千銀子作善舉,養老院特地選了兩個年逾七十,身子還硬朗的老嫗,去給「陶舉人娘子」道謝。而最難堪的,還是開賀那天,回娘家去赴席。 孫家請客是在汪朝奉為陶澍安排,借江西會館正式開賀的第二天;請的主客當然是陶澍夫婦,陪客皆是家屬近親,家宴不請外客,也就破例不相迴避,同堂兩席,男女分座。這樣,巧筠就不能不跟陶澍見面了。 這當然是非常尷尬的一件事。孫太太曾為此煞費躊躇,很想讓巧筠避免跟陶澍見面,而苦無善策;一再跟秋菱商量,亦不得要領,因為秋菱的處境也很難,她必須替陶澍表現得很大方,絲毫不存芥蒂的樣子;同時她也不便出什麼主意,譬如巧筠如果覺得受窘,不妨託病不到。這話傳出去會變樣,說她容不下巧筠;惹出這個誤會,跳到黃河洗不清,她當然非慎重不可。 想來想去,只有照規矩辦;不落任何痕跡是上策。而且,孫太太也叫人去找了老奶媽來,勸巧筠大大方方來赴宴認親,反倒可以消除許多流言。當然,她也很小心地暗示了家屬近親,特別是口沒遮攔的孫二娘,千萬莫提往事,免得巧筠受窘。 話雖如此,巧筠的心境卻是覺得死也比跟陶澍見面還容易些。可是她也知道,如果不衝這一關,以後聽到的風言風語,會讓她沒有一天安寧的日子好過;因而決定到了這一天,還是硬著頭皮回娘家。 這一天終於到了!巧筠老早便已起身;事實上是心中有事,一夜未得安枕,好不容易捱到窗紗微現曙色,不如起來,還少受些拘束。 這時丫頭還不曾起床;吳少良更是好夢方酣,巧筠怕驚醒了他,燈也不點,門也不開,一個人悄悄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心裏不由得就想,陶澍與秋菱,此時不知作何光景? 她只能這樣自問,卻無法設想;因為一轉到這個念頭心就亂了。 等定下心來又想,今天見了陶澍,他會是怎麼一種神情;自己又應該持何態度?這下,心更亂了;思潮起伏,久久不能平息。於是她又生了警惕,或者說是畏懼,想到陶澍,已經如此;見了本人,更難自持,大庭廣眾之間,忸怩失態,那是件多可怕的事!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聽得門外丫頭在輕喊:「少奶奶,少奶奶!」 巧筠去開了門,外屋不但有丫頭,還有老奶媽,花白頭髮已梳得很光亮;換上簇新的藍布夾襖,外罩直貢呢背心,手上戴了一金一寶石兩個戒指。她倒已經是作客的打扮了。 「臉水恐怕涼了。」有個丫頭說,「我去換一盆。」 「嗯!」巧筠又支使另一個丫頭,「妳先不忙掃地,到後園去採幾朵菊花來。」 這是故意將丫頭們調開,好跟老奶媽說話;首先就想到該穿什麼衣服? 「自然是大紅緞子平金的灰鼠襖;大紅裙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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