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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一身紅!」巧筠皺著眉說,「俗氣不俗氣。」

  「不是俗氣是喜氣,還不曾滿月,簇簇新的新娘子,不穿紅穿什麼?」

  紅裙自然要穿的,上身就不必穿平金緞子灰鼠襖了;巧筠心裏想,越是穿得華麗闊綽,只怕越惹人在背地裏批評。

  「不要著什麼皮貨,大家都是薄棉襖;我一個人不要顯得異樣。」巧筠又說,「也不必戴什麼首飾。回自己家又不是到哪裏去。」

  老奶媽體會得到她的心情,卻不能不提醒她,「小姐!」她輕聲說道:「妳不能穿得太樸素;姑爺會不高興。」

  巧筠不作聲。心裏承認她的話說得不錯;吳家父子喜歡以富驕人,像今天這種場面,也只有闊綽才能匹敵陶澍的得意——吳少良是早就新製了一襲監生的服飾;素銀頂的吉服冠,由於十月初一起已換戴暖帽,所以特為花了三百兩銀子買了個紫貂帽簷,預備到岳家去出一出鋒頭。如果自己的服飾不能跟丈夫相配,可想而知的,吳少良一定會不高興。

  「唉!」巧筠嘆口氣,「真難!」

  「看開些!」老奶媽說,「只當到別人家去吃喜酒;心裏一丟開,硬硬頭皮就過去了。」

  只怕還要老老面皮,巧筠在心裏說。

  「姑爺快起來了。」老奶媽說:「早點預備早點去;也顯得親戚的情份。」

  早到早受罪!巧筠又是在心裏說。等臉水打了來,老奶媽與兩個丫頭幫著梳頭上妝;刻意修飾。剛打扮好;吳少良起床,出來一看便喝聲采:「真俊!」他又補了一句:「這上頭,陶雲汀可遠不如我了!」

  聽得這話,老奶媽第一個高興;巧筠自然也深感安慰,而且添了幾許信心,不管怎麼樣,自己的容貌,總是無人可及的;儘不妨自矜自重。

  ***

  由於矜持的緣故,巧筠便不大有笑容,見了母親與秋菱,倒是很親熱;殷殷致意。但親熱與高興是兩回事,在旁人看來,總覺得她鬱鬱寡歡似地。

  秋菱是早就盤算過的,深怕大家都圍著她說話,冷落了姊姊;所以一直跟巧筠坐在一起。這來,說話就有顧忌了,論陶澍秋闈得意,怕巧筠感受刺激;談閨中習見的話題,衣服首飾之類,又怕衣飾樸素的秋菱聽得不是味道,因而連健談的孫二娘都很少開口,氣氛清冷得令人難受。

  到得開席,堂客都到了廳上,少不得要見一番禮;「大姑爺」,「二姑爺」之聲,不絕於耳。陶澍從容周旋,吳少良就不免顯得猥瑣;加以十月小陽春,那頂貂冠熱得他滿頭是汗,那就不但猥瑣,而且狼狽了。

  最後是姊妹雙雙來見男客,大部分是孫家族人,在孫伯葵指引之下,伯叔兄長,一一招呼,漸漸逼近陶澍與吳少良,姊妹倆都緊張了!巧筠是說不出的忸怩不安;秋菱是因為瞭解姊妹的心情,深怕她跟陶澍彼此失態,搞成尷尬的場面,以致滿座失歡。

  不過,有一點是秋菱可以放心的,陶澍對巧筠已經完全諒解,所以對吳家亦就不會有任何芥蒂。這樣,秋菱對吳少良的話就好說了。

  「多謝姊夫!」她說,「姻伯太客氣了!雲汀心裏亦很不安。」

  「小意思,小意思!」吳少良拱拱手說。

  於是,秋菱閃開一步,巧筠的一顆心跳得很厲害,連抬眼看一看陶澍都不敢,借著行禮需要彎腰的姿勢,低頭說了句:「妹夫大喜!」

  「同喜,同喜!」陶澍答說:「姊姊大喜的日子,我沒有能夠趕回來喝喜酒,抱歉之至。」

  秋菱覺得他這話說得不甚合適,會讓巧筠無以為答,因而趕緊接口說一句:「回頭多喝一杯!」

  「一點不錯!雲汀今天要多喝幾杯。」孫伯葵也來解圍;擺一擺手說:「請大家入席吧!」

  巧筠挽著秋菱的手,腳步都有些發軟了;暗暗透口氣在心中自語:「到底算是過了一關了。」

  到入席時,又出現了爭讓。男客一桌推陶澍為首;自然謙辭,最後是孫家族長的一句話,陶澍才在長者所命不敢堅辭的情況下,坐了首席。

  在另一桌上,卻以秋菱的堅持:「姊姊還沒有滿月,到處都要坐首座的。」她說,「我不能反坐在姊姊前面。」

  「今天是為二姑爺中舉賀喜。」有人這樣說,「應該妳坐首座。」

  「是啊!」巧筠也說,「妳不要客氣。」

  「不是我客氣。雲汀中舉,又不是我中舉。姊姊,妳坐下來!」

  說著秋菱硬把她捺在座位上。論氣力,巧筠自然不敵;也覺得爭來讓去,掙扎不休,彷彿姊妹吵架似地,也不甚合適,終於就此坐定了。

  兩桌安排首座,是在同時;定局了一看,那面陶澍,這面巧筠,那不相配;但也沒有人覺得應該重新調換。錯就錯了吧!許多人這樣在想;當初婚姻就錯了,又何必在乎此刻坐錯席位?

  ***

  平生最大的窘境算是衝過去了;卻帶回一片抑鬱的心情。

  巧筠到此刻才知道,珠圍翠繞並不能為她增添任何光采;只是夫婿爭氣成材,方是最大的福分。

  她念念在心,也不時在刺她的心的是,孫二娘的一句話——孫二娘守著孫太太的告誡,一直謹言慎語,但喝了幾杯酒,卻忍不全住要說了。

  「二妹妹,」她看秋菱說:「妹夫將來當然會替妳掙一副五花誥封;不過照我說,妳這副誥封應該先讓給嬸娘。」

  「嬸娘」是指孫太太。妻子的誥命,能不能貤封岳母,誰也搞不清楚,有的說可以;有的說不行。巧筠默然不語;心裏只在設想,秋菱一受誥封;遇到親戚應酬的場面,自己就不能不屈居在下了。

  因此,當吳少良在岳家與陶澍同席,相形之下,飽受冷落;不由得又動了「弄個舉人來玩」的念頭時,巧筠也表示贊成。

  不贊成的是楊毅。「世兄,」他說,「你何必爭此閒氣?做官要混到能夠享福,頭髮白了,牙齒掉了,腰也彎了,有福都不能享;何如你在家鄉逍遙自在。」

  「話不是這麼說!有的地方差不多一點;像那天,我是素銀頂子,人家是銀座子上,站一個小麻雀,就道監生跟舉人的服飾頂戴不同,我那塊貂帽簷再貴也不值錢。」

  「那麼,世兄,你想怎麼辦呢?」

  「替我找個槍手!下一科無論如何也要弄個舉人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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