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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等你做了舉人,人家中了進士,你還不是相形見絀?世兄,你要知道,鄉試可以有槍手;會試是沒有槍手的。」

  「那,那是何道理?」

  「京裏有同鄉,誰是肚子裏有墨水的;誰是一團茅草,哪個不清楚?世兄倘要考考你,你怎麼辦?再說,中了進士要殿試;同鄉京官去送考,忽然跳出來一個相貌不同的吳少良,那不是荒天下之大唐?功名無緣,殺頭有分!罷、罷,世兄,人生妻財子祿是有一定的,富而不貴,貴而不富,你占一個字,他占一個字;各有因緣,儘可心平氣和。」

  「有錢沒面子,倒不如有面子沒有錢。」

  楊毅笑了,「這是你此刻的想法!」他忽然收歛了笑容,正色說道:「世兄,如果你只是要爭面子,有條捷徑,為何不走?」

  「喔,」吳少良大為高興,「快說,快說,捷徑在哪裏?」

  「何不直截了當捐個官做?」

  此言一出,吳少良不由一愣。但很快地就想通了,捐官要錢,有錢就有官做;把錢與官連在一起,想到家裏有錢,他便彷彿覺得自己已是個官了。

  就為了這一份感覺,立刻便神氣了起來,「是啊!官有什麼了不起,我照樣也能做。」吳少良問,「最大可以捐個什麼官?」

  「道台。」

  道台也不小了,比知府還大,吳少良又問:「捐道台要多少銀子?」

  「總要兩、三千。」

  「就算他三千好了。楊大叔,我跟老頭去說,明天就把銀子捧出來。捐來道台,走馬上任;鳴鑼喝道去拜陶雲汀。倒要看看是他舉人神氣;還是我道台神氣。」

  聽他所說,竟如夢囈;楊毅不由得好笑,「慢來,慢來!世兄,」他說,「官是這麼容易做的,就不值錢了。」

  吳少良自己也覺得說得太方便了些,於是問說:「要怎麼做呢?」

  「第一、先捐出身;你是捐了監生的,這一關不必再過。第二、要進京到吏部去上捐。本來在藩庫也是可以繳銀子的;不過你要到吏部『投供』領部照,反正要進京的,不如直接到吏部繳銀。」

  「說得是!還有呢?」

  「還有,你捐個道員,不過捐個銜頭;道員三品,可以戴亮藍頂子,穿了公服去拜縣官,他得開正門迎接。至於真正想做道台,先要捐個『花樣』。」

  「什麼花樣?」

  「這個花樣就叫『花樣』。凡是加捐了花樣的,可望提前分發。世兄,吏部只把你分發到那一省去候補,候到什麼時候補缺,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麼呢?」

  「還要到了省裏,另走門路。」

  想起章服榮身,大搖大擺,吳少良的心思又活動了。不過,兒子是三品道員;老子還是一品老百姓,似乎說不過去。同時他也想到,捐官的錢要父親拿出來;這一層如果沒有一個滿意的解釋,錢是到不了手的。

  於是他問:「楊大叔,我爹呢?我做了官,我爹的身份不是比我低了嗎?」

  「哪有這話?兒子做了官,父親就是老封翁;身份怎麼會低?」

  「那好!楊大叔,請你陪我一塊兒去見我爹,跟他商量著看。」

  「可以。」

  到得吳良那裏,做兒子的開得一句口,以下都是楊毅解說。吳良心中一動;對吳少良說:「幾千銀子小事;事情要做得有道理。等我跟你楊大叔叔慢慢談。」

  第二天,吳良打發人將楊毅約到張小腳那裏,橫躺在榻上,隔著一盞煙燈,低語密商。原來吳良有一方田,偏偏缺一隻角,地當要衝;長工下田,中午送飯,要繞道而行,非常不便。

  那塊田的業主姓劉,人很老實但有橛氣;吳良派人跟他去說,希望能在他的田裏面,闢出一條通路。如果好言好語,未始不可商量;無奈有惡主就有豪奴,話不投機,不歡而散。吳良又想買他的這塊田,亦未成功,因而結成了怨家。

  「我這口氣一直憋著胸口,非要出了,心裏才會好過。老楊,少良做了官,能不能讓我出這口氣?」

  「那要看你預備怎麼樣出這口氣?」

  「我想斷他的水道。」

  「那一來不就要鬧糾紛了。」

  「是啊!」吳良答說:「我有個做官的兒子,鬧起糾紛來,應該占上風。」

  楊毅想了一會說道:「其實,我倒勸你不妨捐個三品銜。」

  「這就不划算了!我做官,兒子不過大少爺,少良捐了官,我是老封君;這話,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說到這裏,盤腿坐在吳良身後,替他在搥背按摩的張小腳插嘴說道:「大少爺做了官,你就是老太爺,跟縣大老爺平起平坐;有這份威風,自然有人來巴結。姓劉的說不定也不會這麼硬了。」

  就這幾句話,使得吳良下定了決心;替兒子捐官,無論如何是件值得做的事,不必考慮太多;要商量的只是如何著手而已。

  ▼第十章 一舉成名天下知

  挑定長行的日子是正月初八。汪朝奉為陶澍犧牲了回鄉過年的機會,替他安排進京會試;他的意思是,陶澍應該臘月初就動身進京,早早安頓了下來,一方面諸事從容;一方面可以拜訪同鄉京官,結交幾個好朋友,將來也有照應。

  這番打算是好的。進京會試,除非因為特殊原因,譬如家中要事羈身,本人有病,或者籌措川資有困難,通常都是前一年秋冬之間進京;陶澍有慈祥的岳母,賢慧的妻子,還有肝膽相照、親如手足的好友,身子極好,盤纏充足,沒有理由不提早進京,去好好準備會試。但是,陶澍是重情義的人;他覺得汪朝奉既然不回家過年,自己就應該陪著他守歲。

  除夕那天,吃過年夜飯,先訪典當;汪朝奉正帶頭跟夥計、徒弟在擲骰子。一見陶澍都說:「狀元來了,狀元來了!」原來擲的是「狀元紅」。

  「怎麼樣,討個綵頭?」汪朝奉含笑相邀。

  陶澍從不好此道。不過他為人方正,卻無道學面孔;既是佳節,又不算真正賭博,逢場作戲,又有何妨。因而欣然坐了下來。

  汪朝奉已經提了幾串制錢,解散了紅頭繩,堆在他腳下;起手一擲,大家都大喊「全紅」!雖是空喊,陶澍看大家緊張地注視碗中滴滴溜在轉的骰子,心頭有一種異樣的充實,幾有不勝負荷之感;大家都待他那麼好,深怕將來有負期望,無從報答。

  玩到三更天歇手,邀汪朝奉回家守歲;秋菱已預備了酒食在那裏,兩人對坐小酌,但見紅燭燁燁,臘梅吐豔;秋菱穿著大紅裙子,寶藍棉襖,端然而坐,宛然莊重華貴的命婦。陶澍不由得感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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