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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雲汀,你說這件事你問過好幾個人,眾口一詞,勸你暫且不必接眷;既然如此,何以又來問我?」

  「說實話,我是要取決於老兄。」陶澍答說,「接眷誠然無力;不接內人來京,又似乎於心不安。」

  朱士彥聽到最後一句話,深深點頭,「你是這麼在想,自然要行心之所安。」朱士彥說,「你的情形與他人不同,非接不可。第二、既已入仕,朝廷自有祿米;如果仍舊讓好朋友為你贍家,情理上太說不過去。」

  「是,是!我不能再累好朋友了。」

  「累朋友還在其次;最要緊的,你不可讓嫂夫人失望。她所指望的就是你有金榜題名的一天;到了這一天,如果她的日子依然如昔,除了多一個『官太太』的頭銜以外,什麼都沒有改變,你想,她心裏是什麼滋味?」

  聽這一說,陶澍滿心不安,連連答說:「不錯,不錯!我應該想到這一層。」

  「你不但應該想到這一層;還應該想到有人會疑心你,不肯接眷的原因,並非力所未逮;而是一旦春風得意別營金屋,置糟糠之妻於不顧——」

  「啊,啊!」陶澍真如芒刺在背了。「我一定接,而且馬上要接!」

  「請稍安毋躁。」朱士彥看他從善如流,越發要替他盡心策畫,「做京官,舉京債是免不了的。好得嫂夫人賢惠,又能刻苦;即令『長安居』亦非『大不易』,四、五年以後,得一次考差,如果不是派到過於貧瘠的省分,差滿回京,必可了清債務。至於目前,雲汀,我可以幫你的忙。」

  「不,不!朱大哥!」陶澍答說:「我知道你的家累重,境況也不見得佳。」

  「不錯!不過我比你便宜點的是『探花』二字。」

  原來朱家在寶應是大族,宗祠有很大一筆祭產;中舉、中進士、榮宗耀祖,由祭產中撥款相贈。中了鼎甲,更是了不得的一件大事,贈款甚豐。

  除此以外,宗族鄉黨,另有餽贈;朱士彥估計等朝考過後,探花照例授職備修,拜了老師,請假回鄉,總有三、五千銀子的收入。而且鼎甲往往在第二年,或者第三年就會派考差,不是外省鄉試的主考,就是順天鄉試的同考,決不會落空。所以他做京官,不但不必舉京債,而且會很寬裕。

  至於他幫陶澍的忙,當然是錢上幫忙,但非直接出自私囊,而是替他找些名正言順的「外快」。有錢而好排場的人家,很看重鼎甲的銜頭,紅白喜事都以能請到三鼎甲來襄助為榮,喜慶壽誕,請來「支賓」;若是喪事,便是「題主」——喪家立木主時,「神位」的「位」字中,缺著「立」字上的一點;到得「成主」時,請人用孝子手指上刺出來的血,和墨補加「立」字上的一點,稱為「題主」,或稱「點主」。

  題主當然要請文官;官大在其次,最要緊的是請到鼎甲,要三個人,一主二襄,都能請到狀元,自然是難得的盛舉;或者「主題」請狀元,另請榜眼、探花各一作「襄題」,也就很名貴了。不過,所請的鼎甲,要不曾做過刑部尚書或者按察使的;因為名字出現在他們的那支筆下,決無好事。

  朱士彥自從中了探花,已為人請去做過「襄題」,得了四十兩銀子一個紅包。這自然是無法能讓他人享受的「特權」;但有些「外快」卻可以情讓給陶澍。

  「我現在手裏有三篇壽序、一篇墓誌銘要做,都是琉璃廠書坊來求的;不是看重我的文章,是為了探花這個銜頭。你分兩篇去做;潤筆自然歸你。」朱士彥又說,「其中有一家是貴同宗;做九十歲,指明要四六,你把陶家的典故搬些上去,一定做得典裔堂皇。此公少有微行,殊難自白;你如果能替他開脫兩句,我叫他家送你一吊銀子。」

  一吊就是一千;有一千兩銀子,賃房子、置家具、接眷的盤纏,全都有了。陶澍頓時愁懷大寬;深深致謝以後,帶去一本「陶公事略」,預備連夜動起手來。

  「日子還早,不忙。」朱士彥特加忠告,「無論如何,你要過朝考這一關;我們以後才有朝夕相聚的日子。」

  這意思是,陶澍如果不能入翰林,甚至還不是分部而是外放,那就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聚首?雖然盤算下來,一名庶吉士決不至於落空,但感於良朋盛意,還是聽從勸告,暫且擱置應酬文字,好好用了一番功。

  朝考考一篇論、一道奏疏、一首五言八韻的試帖詩。論是論如何澄清吏治;奏疏題目是兵燹以後如何撫緝流亡、休養生息。這都是陶澍平時在留心的時務,稍為整理整理思緒,即可下筆;從從容容寫完了,仔點一遍,有一處筆誤,隨即從卷袋中,取出一套琉璃廠買來的工具,仔細挖補好了,自覺天衣無縫,便放心大膽地去交了卷。

  到得第三天便有人來報喜,陶澍果然點了庶吉士。這一下,心思踏實了,將那本「陶公事略」仔細看完,開始動筆;花了整整一天,方始脫稿。是一篇如朱士彥所要求的典裔堂皇的四六。送去以後,朱士彥亦頗滿意;先墊了二百兩銀子,讓陶澍可以早早去找房子。

  找房子並不難。外省京官,大都住在宣武門外,所謂「宣南朝士」;逢會試之年,也是前科庶吉士教習期滿,舉行「散館」試的時候,一等自然「留館」,如果是二甲,授職編修;三甲授職檢討。二等就不一定能再當翰林;三等則大都外放,離京空出來的房子,便可輾轉相介,有時甚至連家具都是現成的,不必另置。

  陶澍的京寓,就是由一個同鄉介紹的;原來的房客放了「學政」,不回鄉直接上任,家具及動用什物自然不必帶去,半賣半送讓了給陶澍。其時那筆潤筆已經送到;接眷的錢是有了,能去接秋菱的人卻成了難題。

  「只有這樣!」朱士彥聽他談起,為他籌畫,「我請假回籍,秋天回來。令友汪君不是說要先到揚州,再回徽州?不如託他將嫂夫人護送到揚州,我去接了來,跟內人作伴,一起進京。年兄以為如何?」

  順理成章的事,如何不好?不過,這一陣子他想念秋菱想得很厲害;看來漫漫長夏,還要忍受相思之苦。

  他不但想念秋菱,也想到巧筠;可是此念一動,立即內疚神明,覺得這是辜負了妻子。因而極力排斥這個念頭,可是巧筠的髮光眼波,不時閃現,使得他非常煩惱;只有盡量去想到岳母——唯有想到應該報岳母之恩這一念;內心激動時,才能讓他遠逐巧筠的影子。

  他在想,岳母為他受了許多委屈,一定要讓別人心悅誠服地佩服她擇婿的眼光,才能補報得了所受的委屈。但是,生前的孝順奉養,畢竟有限;要使得她百年以後,猶能風光,才是最好的報答。

  妻以夫貴;母以子貴。岳父並無一官半職,岳母無從受封;自己沒有內兄內弟,岳母亦不能因子服官而封贈。為岳父捐個七品官兒,岳母固可請封為「孺人」,但花錢買來的榮耀,縱有光采,畢竟有限。

  陶澍在想,能夠有貤封姻親的制度就好了。做官人家,承繼是常事;本生父母,可由本身的官職封贈,承繼的父母,可以本身妻室的封典貤封。如果姻親亦可貤封,將來可移秋菱的封典。秋菱只要有了兒子,而且兒子爭氣,她亦不愁沒有封典。

  就這樣海闊天空地想著,算是忘掉了巧筠;但偏偏秋菱的信中要提到她的「姊姊」。

  信是秋菱自己寫的。她本來識得些字,嫁了陶澍,耳濡目染,文墨漸親,執經問字,又添了些墨水;這一次信來,似乎又長進了些,所以信上雖有白字,但文理卻還通順。

  除了敘家事,報平安以外,也提到吳家,說是吳良父子到底跟人鬧了很不小的糾紛;雙方率眾群毆,吳少良不幸受傷嘔血,病勢沉重。巧筠過的是日夕以淚洗面的日子。

  於是,這一夜的陶澍,先是失眠,後來是亂夢顛倒,巧筠那種梨花帶雨,令人心酸的形象,幾次出現在他夢中,最後一次是她哭泣著向陶澍懺悔,希望她跟秋菱能如蛾皇女英之事舜一樣,讓她能回到他身邊。

  一驚而醒,陶澍冷汗淋漓;他不僅是內疚,而且是恐懼,彷彿犯了一行大罪似地。怎麼會有這樣的夢?他在想,境由心造,總是方寸心田中有個深藏不露的巧筠的影子,才會有這種既是春夢又是噩夢幻境。他真害怕自己管束不住自己,有一天會做出對不起秋菱的事來。

  原來自道灑脫,其實有一縷似斷還續的情絲,繫在巧筠身上!這可真非提慧劍不可了!

  於是,他起床挑燈,給秋菱寫了一封回信,絕口不提巧筠與吳家,只說應該安慰岳母;另外寄上一百兩銀子,是專門孝敬岳母的甘旨。至於如何接她到京,有汪朝奉會跟她細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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