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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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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汪朝奉指著坐在門口矮凳上的史炳生,「說是一個什麼劉四嫂告訴他的。」 說出來歷,巧筠無法否認,「是的。」她說:「有這個意思,不過,也是高不成,低不就,將來不知是何結局?」 好端端地,又有牢騷與感慨來了,汪朝奉心想,就算觸及她的心境,也還是要勸她:「大姑奶奶,我們覺得劉四嫂的主意很好,妳把全副心寄託在孩子身上,眼前不會寂寞,將來也有依靠。」 「眼前或者能夠排遣寂寞;將來未見得能有依靠。」巧筠答說:「養到大來,總要三十歲才能自立,那時候我只怕早已入土了。」 「不然!只要書讀得好,早發的也多得是。二十歲的進士,不是什麼稀奇的事。如果現在抱個三、四歲的孩子,花十幾年心血下去,就有收成了,大姑奶奶,妳有二姑爺這一門闊親戚,還怕兒子沒有照應?」 「他肯照應嗎?」巧筠脫口相問。 「怎麼不肯?就怕書讀得不好;有大力量也照應不到哪裏去。」 聽這一說,巧筠倒真的心動了;垂著眼只見她睫毛不住眨動。等她抬起眼來,只見她眼中流露出很明亮的光輝;看去像年輕了好幾歲。 「我倒也不想他照應。不過,十年窗下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不見得世界上就一個陶澍辦得到。」 這意思居然是要爭口氣,也要培植出一個像陶澍這樣的寒士來;其志可嘉,其情可憫,其事則不一定值得鼓勵,因為懸得太高,將來十之八九會失望。而且教育子弟,如果不是出於造就子弟本身的動機,就往往會有意想不到的流弊。因此汪朝奉對她所持的想法,頗不以為然。 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正面相勸;越勸她越不服氣,反而會將她的不正常心理,扭擰得固結不解;所以想一想答說:「大姑奶奶,我很佩服妳的志向;不過,那也要看機會。」 「你說的機會是什麼?」 「要看資質,無法強求。我倒覺得聰明才智,還在其次;天性淳厚,肯聽妳的話,最要緊!」 「這倒也是實話。」巧筠點點頭。 「大姑奶奶,我替妳物色。」汪朝奉一面站起身來,一面說道:「精神總要有個寄託。等我見了陶中丞,我會跟他說。」 他會跟陶澍說些什麼呢?巧筠覺得他的話曖昧不明;卻又不便留住他再問,只好納悶在心裏。 「我走了。」汪朝奉又說,「等我從漢口回來,再來看大姑奶奶。」 巧筠沒有接話;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心裏不自覺將他的話又從頭回想,卻是越想越困惑,不知道陶澍對她,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想法? 「管他呢!」她突然省悟,自言自語地,「他是他,我是我;毫不相干。」 話雖如此,卻不能將陶澍二字從心中移去;許多塵封的往事,自然而然地湧到心頭,終於使得她不能不痛苦地承認,多少年來,她實在沒有忘記過陶澍,只是自己騙自己,以為已將陶澍丟開了而已。 *** 從二月初起,安化城裏就到處可以聽見人在談陶澍;縣官徵集民伕,整治道路;東門外破破爛爛的「接官亭」,也修得煥然一新;又召集地方士紳,商量如何歡迎衣錦榮歸的「陶撫台」?巡撫衙門特為派了人來關照,「辦差」要辦得格外週到;因為京裏有信來,陶澍到京以後,皇帝一連召見了好幾次,每次都要費到個把時辰,細談國計民生。從種種跡象去看,陶澍的「聖眷正隆」,前程遠大。本省的巡撫不能不對他格外客氣。 其實,即使「上憲」未曾關照,縣官亦會盡心盡力去「巴結」這趟「差使」。只要將陶澍「伺候」好了,等他回到省城,在巡撫或者藩司那裏說幾句好話,便有調個好缺的希望。甚至陶澍回任以後,會來公事調他到安徽,加以重用。總之,難得有這樣一個結納貴人的機會,絕不可輕易放過。 這些情形,劉四嫂當然要去告訴巧筠;「吳太太,」她說,「至親到底是至親,妳苦了好幾年,現在翻身的時候到了!請陶撫台跟縣大老爺說一說,把你們族裏欺負妳的人,辦他兩個;應該是妳名下的田地,仍舊還給妳。」 巧筠搖搖頭,「我不會去求他的。」她心知陶澍不肯來管這種閒事,不妨把話說硬些,先為自己占住身分。 劉四嫂卻不明白她的用心,依舊很熱心地勸她:「妳不肯去求陶撫台;可以跟陶太太說啊!自己姊妹;她又一向敬重妳這個姊姊,只怕不等妳開口,她先會問妳。」 「等她問到再說。」巧筠想起往事,不免有些氣憤,「以前我也跟她說過,沒有用。我實在不想再跟她說了!而且事隔多年,要想翻案也不容易。算了,算了,總之是我命苦!」 劉四嫂一片熱心,看她毫不起勁,心也冷了;坐得片刻,起身走了。巧筠不免歉然;心裏在想:你們哪知道我的委屈?人家根本不願意理我;我又何必去自討沒趣? 由於長沙的陶公祠有個祀典;又因為湖南文武官員排定了歡宴的日程,殷殷相邀;巡撫嵩孚在他做京官時,素有往還,交情很厚,為他預備下公館,更不能不住些日子。此外還有個不能不使陶澍在省城稍作逗留的原因是,翻造印心石屋雖已完工,陳設布置,卻猶有待;為此,汪朝奉從漢口回來後,又特地趕到省城,當面向陶澍說明,決定在長沙住十天再回安化。 「我們寧願在長沙多住些日子。」陶澍笑道:「唐詩:『近鄉情更怯』;我現在才體會到了。」 「情怯的也不止中丞一個人;安化還有。」 陶澍一聽就明白了;想了一會說:「這趟回來,有好些心願要了。如何安置她,也是我的一樁心事。我忝為封疆,自誓不使百姓有一個人流離失所,對他人尚且如此,對她豈能坐視?汪兄,你倒看,這件事我應該怎麼辦?」 「這件事本來不難辦;只為大姑奶奶心裏有病,他人無能為力。」汪朝奉說,「心病還須心藥醫,這味藥,中丞夫人都沒有!」 「你是說,只有我才有這味藥?」 「是的。」 陶澍不作聲,起身踱了一回方步;突然站住腳說:「只要禮法所許;我又何吝乎這味藥!你說吧!我該怎麼辦?」他緊接著又說:「不過,我要提醒你,這味藥也要她能受才好!」 「當然,當然!所以藥還不能猛。」汪朝奉問道:「不知道大姑奶奶認不認得中丞的筆跡?」 「認得!當然認得。」陶澍答說,「那時我岳父教了幾個學生;有兩個大些的,開筆學做文章,卷子常交我來改。這些事多半由她經手;我的筆跡,她應該很熟悉的。」 「那好!我想仍照原議,請中丞撥一萬銀子存在我典當裏——」 「慢慢!」陶澍打斷他的話說,「她不是不願受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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