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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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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雨後不致積水,河邊的青石板路面,裡高外低,略成坡勢。鄭屠原已收不住腳,哪經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發腳步錯亂,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熱鬧的人圍成了一圈肉牆,卻都是眼睜睜替他捏一把汗,誰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這倒不是因為鄭屠惡聲遠播,所以故意見死不救,實在是救不了他——那麼臃腫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勢子,誰要去擋一擋、拉一拉,必定受他的連累,一起沖入河中,同歸於盡。 這時所有目光都注視在鄭屠身上。突然間,為人所忽視的魯達闖入視界,只見他疾趨數步,伸臂如猿,夾胸一把抓住了鄭屠的衣服,跟著沖走了兩步,到底一凝勁,把他自己的雙足釘在地上。 圍觀路人暴雷似的喝一聲彩!彩聲未落,轉為瞠目無聲的驚愕——魯達救了鄭屠,卻又饒不過他,伸出手來,左右開弓,一連在他臉上掃了兩個嘴巴,把他那個笆斗似的腦袋,打得歪過來、歪過去,嘴角一絲鮮紅漸漸沁出,不用說,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賊!」魯達厲聲罵道,「可知道俺為何打你?」 鄭屠不能也不敢作聲。魯達的兩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財子祿。剛才一尖刀不能搠他個窟窿,那股拼命的勁兒,立即消泄無餘。此時自知作惡多端,哪件事提起來都值得一頓打,拼著受他一場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報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這個主意,鄭屠只是閉目不語。魯達就看不得這副窩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說!裝死抵不得事。」 鄭屠到底沉不住氣,張開眼冷笑一聲:「哼!姓魯的,你須記得朝廷王法!」 「王法?」魯達縱聲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問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親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這可也是『官家』的法許了你的?」 此話一出,四周立刻嗡嗡聲起,相顧驚歎,明白了魯提轄何以要打「鎮關西」的道理。那鄭屠,啞巴吃餛飩,肚裡有數,倒又不敢作聲了! 一看四周人人稱快的臉色,魯達越發想起鄭屠平日奸詐陰狠的種種行徑,手上緊一緊,把他那虛胖身子使勁搖撼了兩下,高聲向四周喊道:「這狗賊!逼人做妾不從,列位道他如何惡毒?竟做下三千貫一張假契,指使東關招賢客棧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還他的錢,不得脫身,竟似被監禁了一般。看看,這狗賊,目無王法到這等地步!不宰了他,涼州還有善良好人過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魯達,越說越氣,扭過頭來,又是一頓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說,可該打?」 鄭屠連連冷笑,不斷點頭:「打得好,打得好!」說著眼中毒焰漸起,那樣子叫人想到赤練蛇窺伺噬人,看著會背脊發冷。 連魯達都打了寒噤!剛烈漢子最看不得奸相,咬著牙橫起心打出一拳——這一拳打在鄭屠臉上,就像兩百斤的一個鐵錘砸了上去。「咕咚」一聲,鄭屠仰面而倒。魯達收不住勢子,趕上前去一腳踩在他小腹上。 這一腳下去,猶如打了個鐵樁,鄭屠自然被制伏,但應知疼痛,有所掙扎,而他居然不吭一聲,一動不動。魯達便又罵道:「詐死也沒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腳,彎下腰去,一瞥之間,魯達大驚!鄭屠臉色發紫,雙眼泛白。正待細察究竟,突又見他手腳抽動,倒把魯達嚇一大跳,以為他要反撲,趕緊滑腳閃開一兩步,蓄勢等待。 哪裡是什麼反撲?鄭屠亂抽了一陣,腿一伸,不動了!魯達猛然醒悟,退後一步,指著罵道:「狗賊!你真會詐死。且饒你這一遭,倘再作惡不改,哼,哼!」他把拳頭揚一揚,高聲冷笑著,撒開大步,回頭就走。 沒有哪個敢攔他,閃開一條路,容他揚長而去。出了人叢,上得橋頭,聽見呼天搶地的哭聲,回身一望,但見鄭屠被圍在一圈人牆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個人,正伏跪在鄭屠身旁,哀哀痛哭。看來鄭屠真的斷氣了! 魯達心內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橋,閃入小巷,盡揀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兩拳頭就打死了「鎮關西」,是他膿包,還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禍已闖下來了,該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說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無話可說。只是自覺堂堂正正一條血性漢子,不死在疆場,卻把條性命賠與齷齪小人的鄭屠,未免冤枉! 想想氣不過,魯達把自己的拳頭舉了起來,狠狠地打了兩巴掌,咬牙罵道:「你個闖禍胚!」然後跺一跺腳,直奔經略安撫司衙門。 天天要到的衙門快到了。呀!魯達驀地裡想起,鬥毆致死,並無死罪。每月巡視軍營,考查紀律,像這樣的案子,見得多了,不記得有誰因此斬決。 於是魯達站住腳,雙眉緊鎖,苦苦記憶,終於想起來了:「因毆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鄰州牢城編管。」罪名不重。 壞就壞在這罪名不重。魯達站在那裡發愣。死罪不怕,千刀萬剮也不過一時痛苦,獨獨這「發配鄰州牢城」的活罪,可真個難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說不盡。魯達心想,配到遠州,哪怕是十去九不還的登州沙門島,都也還罷了。鄰州的牢城,也歸涇原經略司所管,往日勾當公事到了那裡,上上下下如捧鳳凰般,「提轄」「提轄」喚不停口;如今到了那裡,拉下地來,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說,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況素常不賣情面,牢城裡有克扣囚糧、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罷,知道了一定嚴辦,以此結怨甚深。一旦落入他們手中,擺佈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氣,只怕還要打死幾個人,闖場大禍! 這一想,魯達翻然變計,繞路回到寓處。幸喜兩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於是急忙忙打開箱籠一看,三日前關下來的餉銀,除去還過酒賬,送了金家父女二十兩作回鄉的盤纏以外,還剩下七八兩散碎銀子。他一把抓在手裡,又胡亂揀了幾件替換衣服,連銀子一裹,打成個包袱,往背上一背,隨手取根棗木包銅的齊眉短棍,頭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門就遇見右鄰的一個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魯達周濟,這時攔住了他問道:「提轄,哪裡出差?」 「嗯,嗯,」魯達支吾著說,「去見老種經略相公,有機密公事稟告。」 「哎!提轄,你就這好醃臢的一身軍服,去見老種經略相公?」 魯達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肉臊子,還有些油漬,實在不雅。 「去換,去換!」老婆子托大,說話倒像督促晚輩,「趁早把油漬去掉,我替你漿洗壓平,一回來好穿。」 「好,好,俺換,俺換。」魯達滿口答應著,隨即回身入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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