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野豬林 | 上頁 下頁


  身上的軍服是換了,但換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頂形似竹笠的席帽——魯達被她無意中提醒了,一身軍服,是個幌子,要換了便衣,才不會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緣由?眨一眨眼問道:「提轄!怎的又是這等打扮?」

  莽漢不善撒謊,看一看左右無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進來,掩上了大門,悄悄說道:「乾娘!俺有句話說出來,你休吃驚。俺,兩拳頭打死了個人!」

  老婆子怎能不驚?急急問道:「打死了誰?」

  「狀元橋下的鄭屠。」

  「鄭屠!」老婆子一聽這話,跌足嗟歎,「提轄,你這件事大大做錯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

  魯達把眼睜得滾圓,偏著頭問:「怎的成全了他?」

  「鄭屠作惡多端,王法不容,原該由官府判下死罪,綁到市曹,一刀斬訖;如今提轄兩拳頭打死,叫他逃過王法,不算有罪,卻不是成全了他?」

  原來還有這層道理!魯達呆了半晌,才說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話雖這等說,卻無死罪。提轄又何苦做個逃犯?」

  「就因為並無死罪!」魯達哭喪了臉說,「俺受不得那個活罪!只好學高太尉見了金兵那個樣——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了。」

  「也罷!提轄快去吧。」

  魯達點點頭,解下包袱,取了塊碎銀,約莫有二兩重,塞到老婆子手裡。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時見他逃命的本錢,一共不過七八兩銀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說什麼也不受。他只得罷了,一拜作別,棄家亡命。

  魯達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門,投東而去。一路上茫然無主,只揀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過幾重山、渡過幾條河。餓了吃乾糧,渴了飲冷水,走倦了時,挑那野寺荒廟,倒頭便睡。好在他體魄壯健,風塵奔波之苦,絲毫不以為意。

  就這樣走了有個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遙遙望見一座極壯麗的城池,似曾相識,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覺得好笑了,原是極熟的地方——代州雁門縣。昔日隨老種經略相公巡邊到「偏頭」「甯武」「雁門」三關,路過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來買馬,一住兩個月之久,怎麼就想不起來?

  想起買馬,魯達馬上念及一個好朋友,姓李,是買賣馬匹的牙行經紀,「代馬」天下聞名。官軍用馬,都用內地茶葉來交易,朝廷特許茶馬司的官員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馬,一定要靠牙行經紀。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們這一行中的首腦,為人義氣,錢又來得容易,所以極其慷慨好客,與魯達一見投緣,惺惺相惜,交情極厚。

  這才是天無絕人之路!魯達心想,有限的盤纏,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場,再弄幾兩銀子走路,豈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遲疑,精神抖擻地直奔雁門。魯達記得,進南門筆直一條大路,遇十字路向東,北面第二條巷內,頭一家就是「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見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頭看榜。魯達生性愛熱鬧,又好管閒事,遇有這等場合,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於是也朝人堆裡擠。

  其實並未去擠,只在人背後一站。無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晝夜不脫,肮髒不堪,猶在其次,汗水滲在上面,濕了又幹,幹了又濕,何止「九蒸九曬」?直把這件布衫泡制得異味撲鼻,連狗聞見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著他去擠,前面的人便已讓出路來。讓是讓,臉色可不好看,一個個吐一口痰唾,捏著鼻子,側目而視。

  魯達平生何曾見過這等臉嘴?絡腮鬍子一炸,雙眼一瞪,正待發作,猛然想起狀元橋下,到底把握著的拳頭又鬆開了。

  打架是不敢打,這口氣還是咽不下,於是起了個惡作劇的念頭:「你們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們聞聞臭氣!」這樣想著,把齊眉短棍,往左臂彎裡一靠,一抽帶子,解開衣襟,雙手提著,亂扇了一陣。扇出來的氣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臉,東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猶在的魯達哈哈大笑,笑聲未終,忽然有人從後把他攔腰一抱,旋即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張大哥!可叫我尋著了!」

  魯達納悶,不要是認錯人了吧?但聲音又有些熟悉。轉臉一看,真正萬萬想不到,恰恰是那個在平涼為他打死了鄭屠的金老兒。

  不容他說話,金老兒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離了那裡。魯達不明緣故,任他擺佈。剛走得兩三步,聽見有人小聲在說:「這廝,倒像個牢城裡逃出來的賊配軍!」

  魯達耳朵尖,聽了大怒,暴吼一聲「你待罵誰?」,要轉回身來與那人理論,禁不住金老兒死拖活拽,總算讓他避開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條冷僻小巷,站定了腳,金老兒看看兩頭無人,壓低了聲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膽,好糊塗!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兒手一指,「牌坊上掛著榜文:『捕捉打死鄭屠逃犯魯達,懸賞花紅一千貫!』」

  魯達這才明白金老兒叫他「張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氣,暗叫一聲僥倖。

  埋怨完了魯達,金老兒才抒他自己的歡欣:「天可憐我!叫我撞著恩公。諸事休管,且請到捨下說話。」

  魯達此時作不得主張,亦無主張可作。金老兒如何說,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話,想想必得先說出來。

  「老丈,如何得先覓個處所,讓俺好好洗上個澡!」

  金老兒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說得。」

  於是轉彎抹角,來到城牆下極乾淨的一條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兒站住腳敲門。魯達看那門燈上大書一個「趙」字,心裡納悶,並不說破。等門開了,出來一個小廝,說得一句「太公回來了」,卻只直著眼看魯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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