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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是!」蕙娘微笑說道,「大爺,你就算是那位問的人,我就是承認怕老婆的,我先請問一句話。不過,大爺,你可得暫且忘掉萬乘之尊,也忘掉是大爺你自己,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個人。」

  「好!」皇帝想了一下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請問菩薩怕不怕?」

  「那不是怕,是敬畏。不過也算怕的意思。」

  「老虎呢?」

  「照平常人來說,也該怕。」

  「那麼,夜叉呢?」

  「夜叉形容可怖,我怕。」

  「那就是了。換了你也會怕老婆。我老婆,年輕的時候,儀態萬方,賽如觀世音菩薩;一到三十多歲,如狼似虎;至於既老且醜,外加凶悍,簡直就是夜叉。所以,我一生自少至壯及老,無不怕老婆。」

  皇帝大笑,且笑且說:「果然,果然!我也害怕。」

  蕙娘先也是微笑著,但不久就收斂了笑容,微喟著說:「一個人,要到了教人怕的地步,實在也沒有甚麼意思。尤其是女人,既老且醜,外加凶悍,何苦?」

  「所以說:『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話一出口,皇帝便有悔意,自覺話欠檢點。但看蕙娘,似乎並未太重視這話,一顆不安的心,方始放了下來。

  「白頭倒還早。不過……」蕙娘笑一笑沒有再說下去,而且臉上泛起薄薄的紅暈。

  皇帝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她是自道已近狼虎之年。這可是她太過慮了!徐娘風味,如飲醇醪,莫非她自己不知道?

  「你知道不知道,我的『新室』題名叫甚麼?」皇帝突然問說。

  「不是豹房嗎?」

  「對了!豹子的品格高,模樣好看,尤其是身段,不像獅子、老虎那樣,壯是壯,卻嫌臃腫。」皇帝笑著在她耳際輕輕說道:「我真希望你是一頭豹子,身段苗條靈活的花母豹。」

  「大爺你怎麼想來的?」

  「我的譬喻不對嗎?」

  「我不知道對不對?」蕙娘頭也不抬答說:「反正我不是豹子。身段並不苗條,靈活更談不上。」

  「你倒試試!」皇帝涎著臉說:「這會就試試,好不好?」

  「不好!這會兒不行。」

  「為甚麼不行呢?」皇帝緊著追問。

  「試過了!」蕙娘垂著眼,有隱隱的笑意,「何用再試?」

  那種神態撩得人心癢癢地,越覺難耐,「那,」皇帝問說,「好比我是舉子,你是考官,取中這本卷子沒有呢?」

  「那敢不取?」

  「不對,不對!」皇帝聲音放大了,「你不要當我通了關節,只當平常一本卷子,只憑文章好壞來定去取。」

  「那也一定是取的。」

  「取在甚麼等第,第幾名?」

  蕙娘剛要回答,驀然省悟,驚出一手心的汗,定定神將這件事想通了,方始回答。

  回答的聲音如常,臉上卻故意擺出慍色,「大爺這話問得好怪!」她說,「我怎麼知道?」

  「咦!」皇帝愕然,「你玉尺量才,心中自有權衡,怎說不知道?」

  蕙娘噗哧一聲笑了——當然,一半是做作,「真當我考官了,甚麼『玉尺量才』!」她正一正臉色又說,「我又沒有看過別的卷子,那裏比較得出?」

  原來是為此著惱。皇帝想想,果然是自己話中有語病,不過,「你總不能說,只看過一本卷子吧?」皇帝想到就說。

  這種隱喻的調笑,何能認真追究,蕙娘使個快刀斬亂麻的手法,搖搖手說:「大爺,別提這件事了!再提,我可要惱了!」

  「好!好!我不提、不提。」皇帝極其遷就,但生來養就心裏有事不說、不做就不舒服的脾氣,所以很小心地說:「我只再說一句,不是名次不名次的事,行不行?」

  蕙娘想一想答說:「就只一句!第二句我可不開口了,大爺別說我沒有規矩。」

  「一定,我只問一句,你取中我的卷,總要給兩句批語吧!」

  「原來是變個方兒問,大爺你想問的那句話。」蕙娘沉吟著說,「若說沒有批語,顯得我說取中了這本卷是假話。其實不假,確是取中了。不過,要下一句批語卻難。」

  「請你勉為其難。」

  「請字不敢當,敬謹奉璧。」蕙娘答說:「大爺倒像,倒像個『伏虎羅漢』!」

  何謂「伏虎羅漢」?皇帝覺得這個譬喻很新奇,思索了一會,不由得拍掌說道:「妙,妙!我懂你的批語了。」

  「大爺,」蕙娘問道:「後宮可有喜信?」

  「沒有聽人來報,大概是沒有?」

  「大爺這等的龍馬精神,後宮不該沒有喜信!」

  「要甚麼緊?遲早會有的。」

  「話不是這麼說,老太后總巴不得早抱皇孫。」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但願你的肚子替我爭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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