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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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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在李東陽的授意之下,六科給事中,十三道監察御史,紛紛上奏彈劾,數劉瑾大罪三十餘款。內裏又有張永說話,皇帝終於降旨,著錦衣衛將劉瑾交付廷訊。 廷訊在午門,問官是六部尚書及一班勳臣。劉瑾一點不怕,大模大樣地到了午門,高聲說道:「滿朝公卿,都出自我門下。誰有資格問我?」 此言一出,惱了一位「皇親」。此人名叫蔡震,尚英宗第三女淳安公主,照例官拜「駙馬都尉」,算起來是當今皇帝的姑丈。 「我是國戚,難道也出在你的門下?」 劉瑾答不出來,唯有笑一笑,表示輕蔑;蔡震吩咐隨帶的校尉,上前狠狠打了劉瑾幾個嘴巴。 「公卿是朝廷所用,怎說出你門下,即此一端,可以定你的死罪!」蔡震又問:「你養著術士,又私下造了兵器盔甲,你要幹甚麼?」 「兵器盔甲,造了來都是保護皇上用的。」 「既然如此,為甚麼把兵器盔甲藏在你家裏?」 劉瑾語塞。由此開始拷問,果然審出劉瑾的逆謀。事起於一天與吏部張綵閒談—— *** 閒談之間,劉瑾忽然起了感觸,想到這幾年樹敵甚多,來日大難,憂懼交併,不覺涕泗橫流。 「何故如此?」張綵驚惶地問。 「你不知道我心裏的委屈悔恨。」劉瑾且哭且訴:「皇上接位之初,我們八個人都蒙重用。谷大用、張永他們怕內閣攻擊,大家商量,該先下手為強,公推我出頭,這幾年得罪的人很多。如今天下的怨氣都集中在我身上,他們倒是安然無事,坐享富貴。一旦出事,我首當其衝,你想冤不冤?」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恰好觸及張綵久藏心中早就想建議的一樁大計。於是要求劉瑾的左右迴避,關上房門,吐露肺腑。 「皇上至今沒有兒子,將來勢必奉迎外藩,回承大統。如果嗣位的新君,年紀較大,又有作為,說老實話,我公之禍不可測。」 「是啊!那是一定要出事的。張先生,」劉瑾焦灼地說,「你無論如何要替我想個法子。」 「法子我早想好了。」 張綵勸劉瑾向皇帝進言,在宗室中選一個幼童,養在宮中,作為儲貳。這個幼童從小便受到劉瑾的照應,長大成人,接位為君,感念劉瑾擁立之功,扶掖之情,當然另眼相看。 「此是長保富貴之計,萬無一失。請我公留意。」 劉瑾深以為然。可是過了幾天,由於一個算命的一句話,改變了主意。這個算命的叫俞日明,推算劉瑾的一個名叫二漢的侄孫的八字,說是「貴不可言」。為甚麼「不可言」呢?因為將來要當皇帝,而這話是不能明明白白說出來的。 於是,劉瑾對張綵說:「立甚麼宗室?還不如我自立。」 所謂「自立」就是立劉二漢為帝。這是篡位,張綵大搖其頭:「不可!決不可!」 劉瑾一向尊重張綵,此時卻忍不住了,「你也反對我!」一面說,一面撈起一個茶盤,就往張綵臉上扔了過去。 張綵抱頭鼠竄,從此不敢再多說一句;而劉瑾亦就從此開始,打造兵器盔甲,秘密地開始作篡位的打算。 審是審問明白了,但奏報給皇帝,卻只覺得劉瑾的想法可笑,至於私造兵器盔甲,皇帝也不以為有甚麼了不起。直到後來抄家搜出來兩把扇子,才致了劉瑾的死命。 這把扇子,不是普通夏日風行、秋來捐棄的扇子,而是大駕儀仗之一,形似長柄團扇,用五光十色的野雞毛織編而成,名為「扇翣」,交遮在皇帝身後,用來障蔽塵土。「扇翣」不分季節,盡皆使用,但冬天用的,飾以貂皮,劉瑾的異謀就在貂皮後面。 原來這把扇翣的貂皮後面,藏著一把薄如柳葉,鋒利無比的鋼刀,兩把扇翣就有兩把刀。如果說,是造來給將來得登大寶的劉二漢所用,何須藏刀?不言可知,是供皇帝所用——不知那一天,皇帝臨幸劉瑾私第,用這兩把扇翣交遮在寶座後面,一聲暗號,雙刃交下,是如此貼近,又是如此由背後下手,那真是神仙也救不得駕了。 發現了這個機關,皇帝勃然變色,「這奴才果然要反!」皇帝終於下了決斷。 其時劉瑾還在受審之中,因為大罪三十餘款,一款一款要審明白,頗費功夫。皇帝是急性子,凡事要做便做得快,所以他寫一道六個字的手諭給會審的公卿:「毋覆奏,凌遲之!」 既然不要覆奏,且下了處決的命令,再審下去便成了多餘之事。於是決定三天以後執行死刑。 同樣是死刑,亦有輕重不等之分。最輕的是絞,在獄中執行,照例「三收三放」,氣絕始已。其次是斬,就是俗語所說的「殺頭」。再次是梟首,亦就是殺頭,所不同的是,斬後准家屬即時收屍,把腦袋請皮匠縫起來,勉強還可算是落得個「全屍」,梟首則腦袋高懸示眾,不能隨屍體一起埋葬;明朝的刑制,凡強盜處決,規定在行劫之處梟首示眾。 最重的就是凌遲,又名「臠割」,俗稱為「剮」。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割下,痛極哀呼,極人世未有之慘。因此,劊子手或者是受了賄囑,或者是自己做好事,往往在動手之際,暗暗在受刑人胸前偏左刺一刀,心跳停止,便無痛苦;換句話所剮的不是活人,只是一具屍體。 可是,刑部的劊子手對劉瑾卻不敢行人情,更不敢受賄囑。因為凌遲之日,萬人空巷,都要來看無惡不作的劉瑾是如何死法?眾目昭彰,不敢徇私,而況又有監斬官在,倘或一翻臉抓住弊端,就得陪劉瑾一起去死了! 到了行刑那天,宣武門前所謂「西市」的菜市口,萬頭攢動,人山人海,都為的是要看巨奸伏法,一吐胸中骯髒之氣。也有些人手中持著一隻碗,拚命地往前擠;被擠的人,少不得白言相向。 「老兄,你別擠行不行?凡事總有個先來後到,都像你這樣後來的要擠到前面,莫非先來的反倒落在後面?」 「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我非擠到前面不可,不然,就買不到了。」 「買甚麼?裏面只有劊子手,沒有菜販子,你要跟誰打交道?」 「我就是要跟劊子手打交道。」那人將碗一揚。「我要買劉瑾的肉,買劉瑾的血。」 「那是幹甚麼?」 「吃啊,喝啊!」那人咬牙切齒地說,「我讓劉瑾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總算皇天有眼,他也有今天的下場!」 如他這種想法的大有人在。說明白了,大家都願望讓他拿著碗,擠在前面。直到午時將近,一輛沒頂的騾車,由大群兵士,押解而來,受剮的劉瑾終於到了惡貫滿盈的時候。 劉瑾善哭,可是此時卻無眼淚,一雙眼半睜半閉,身子站不直,步子踏不穩,人已是嚇得半死的了! 於是兩個士兵將他半拖半扶地,弄到刑場中央。那裏預先已樹好一根大木樁,頂上釘一個鐵環;劊子手的兩個徒弟分頭動手,先將劉瑾的頭髮在鐵環上繫緊;然後抖開一張漁網,將赤著上半身子的劉瑾連木樁都罩在漁網裏面,抽繩子使勁裹緊,只見劉瑾上半身肌肉,一塊一塊從網裏凸了出來,恍似長了一身鱗片。 「這是幹甚麼?」有人不解地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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