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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這個日子不平常!原來寘鐇之亂一平,捷報到京,劉瑾自以為是自己的功勞,論功行賞時,假傳聖旨,將自己加了祿米。又「推恩」將他的哥哥劉景祥升為都督同知,那知劉景祥的福祿有限,陞官不久,一命嗚呼,下葬的日期,就定在八月十六。

  張永心想,劉瑾不早不遲,定在這天叫自己入覲,事非偶然,這天百官送葬,城內空虛,可能要下手暗算自己。「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應該先發制人。

  因此,在中秋那天下午,張永帶著一批親信,出其不意地進了城,直叩豹房,謁見皇帝。

  立功歸來,恩遇更隆,皇帝下令,這天晚上在東華門為張永設宴接風,劉瑾、谷大用等人,都奉命作陪。

  席間張永表現得非常高興而友善的樣子,劉瑾不疑有他,將近午夜時分,因為第二天葬兄要起早,先行告退。

  估量他走得已遠,張永便將預先寫好的奏疏,面呈皇帝,極力陳說,劉瑾如何指派爪牙在寧化苛徵暴斂,凌虐軍眷,以致激出這場大亂。同時又指出,劉瑾為此事內心頗不自安,所以私造兵器,陰謀不軌。在座作陪的,大部分與劉瑾不和,自然幫著張永攻擊劉瑾,幾乎眾口一詞,勸皇帝早下決斷。

  皇帝卻聽不進去,他已有了酒意,一心只想著豹房中的旖旎風光,所以只敷衍著說:「算了、算了!喝酒。」

  見此光景,張永記起楊一清的話,覺得到了以死相爭的時候,因而離席而起,俯伏在皇帝腳下說道:「去此一步,老奴就再也見不到萬歲爺了!」

  「為甚麼?」

  「劉瑾必殺老奴。」張永答說,「劉瑾已下令宵禁,老奴一出宮,就會被劉瑾的手下抓走。」

  「他敢?」皇帝問道:「他要幹甚麼?」

  「取天下。」

  「取天下?」皇帝信口答說:「天下隨他去取!」

  得到的是這樣的回答,張永大出意外,略想一想問說:「劉瑾取了天下,置萬歲爺於何地?」

  這一問將皇帝問住了,愣了一會說:「他要造反,可容不得他!」

  皇帝終於准許了張永的請求,亦可說是接納了張永的忠諫,當即傳旨,責成張永逮捕劉瑾下獄。

  「萬歲爺,」張永進一步提出要求,「老奴斗膽,請萬歲爺親臨『觀變』。」

  張永的用意是,第一,要搜出真贓實據給皇帝看,以示本心無私;第二,深恐劉瑾有所反抗,雖力足以制服,但究竟以不驚動京城上下為宜,到必要之時,把皇帝請出來,便可省卻許多周折。

  但皇帝此時卻無「觀變」的興趣,搖搖頭答說:「今天我就不去了。到明天再說。」

  於是張永領旨退下,立刻口啣天憲,光明正大地調集宿衛的禁兵,出宮直奔劉瑾的私第。

  劉瑾的私第,好大的氣派,但奉命行事的禁兵,是特別經過挑選,並且受了指示的,不會讓劉瑾的「家將」攔住,敲開大門,排闥直入,奔向劉瑾的臥室。

  劉瑾剛好入夢,一聽人聲嘈雜,呼喚值夜的小廝,卻又毫無蹤影。心知不妙,趕緊披衣下床,臥室門上已是急如擂鼓了。

  開門出外,見是禁兵,不由得一愣:「你們來幹甚麼?」他問。

  「請劉公公去見駕。」

  「喔!」劉瑾問說,「萬歲爺在那裏?」

  「在豹房。」

  在豹房!劉瑾心想,自己黎明便須為胞兄發喪下葬,此事曾經奏明皇帝。何以深夜相召?其事大有可疑。

  心裏是這樣想,表面不露聲色,只這樣答說:「等我換了衣服,馬上就走。」

  趁更衣的當兒,悄悄將家下人等,都招到上房院子裏,壓低聲音說道:「平時萬歲爺召見,事先一定有所叮囑,不教我離開京城。如今不照這樣正規的辦法,深夜傳旨召見,恐怕有了甚麼變故,各位辛苦,今晚上不要睡,聽我的消息!」

  說完,回到自己臥室,禁兵已經密布,連牆上都有人,知道事情棘手。

  「這太奇怪了!且等我見了皇上再說。在這一天半刻間,大家千萬各守本分,不要跑來跑去,多惹是非。」劉瑾這樣密囑親信。

  於是借換衣服的原因,故意拖延,最後是禁兵忍不住了,闖進臥室,將劉瑾抓了就走。

  這一下當然被送入監獄——其實只是宮中一所閒廢的屋子,臨時打掃乾淨,派人駐守,稱為「內獄」。至此地步,劉瑾知道栽了大跟頭,可是,他不相信自己會就此送命。

  到了第二天,大駕降臨劉瑾私第,一面監視抄家,一面處分劉瑾,只得八個大字:「降為奉御,鳳陽閒位。」

  這是很寬大的處分。「奉御」是宦官中的五品閒職,這樣不但性命可保,比起那些打掃廁所的「淨軍」,亦是強得太多了。因此,劉瑾欣然自慰地說:「即便如此,我亦不失為富太監。」

  原來劉瑾除了京中私第的財產以外,還有許多金銀財寶,寄頓在別處,是抄家所抄不到的。而抄得到的家,卻抄了二十天還未抄完,光是大元寶,金的有二十四萬錠,銀的五百萬錠。搜括得可真不少。

  抄家未完,劉瑾已經在圖謀復起了。他先作一個試探,上了一道「白帖」,說是被捕時赤身露體,乞賜舊衣一兩件蔽體。皇帝批了個:「與故衣百件。」

  討只討一兩件,卻賞賜了上百之多,想見皇帝對劉瑾還有情分。這一下張永害怕了——本來大學士李東陽,頗以劉瑾不死,可能復蒙重用為憂,張永還拍胸擔保:「有我在,可保無慮!」到此時不敢再說這樣的滿話。

  「李先生,事大可憂!」張永跟李東陽商議,「非斷然處置不可了!」

  「我早有此意。『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及今動手,猶未為晚。」

  「怎麼動法?」

  「容易!六科十三道,誰不想拿白簡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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