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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同為掌權的大太監,王陽明將宸濠交給張永而不交給張忠,使得此人越發憤恨,因而想出一套誣陷的話,在皇帝面前煽動。

  張忠說,王陽明本來是依附宸濠的,後來看到宸濠不能成大事,為保祿位,所以見機而作,反過來攻宸濠,實在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他又斷言,王陽明遲早必反,勸皇帝早早將他除去。

  幸虧有張永的話在前面,張忠的饞言,對皇帝不發生作用。於是張忠面請領兵赴江西,搜剿宸濠餘黨,這當然是一請就准的事。

  「奴才想將逆賊帶去。」張忠說道,「抓逆黨,好叫逆賊辨認。」

  「也好!」皇帝點點頭說,「你跟許泰先走。我也要走了;如果你們在江西辦不下來,儘管告訴我,看我的!」

  這表示皇帝仍舊不忘情於「親征」江西。但江彬此時漸有異謀,覺得以江南繁華、淮揚風月讓皇帝迷戀不已,留連不返,自己便可緊緊掌握住皇帝的一切,挑一個最適當的時機,弒君篡位,將大明天下改姓為江。如果駕入江西,親收大功,當然凱旋還京,去過一過耀武揚威的癮;那一來自己的心願,一時就難以實現了。

  因此,他勸皇帝,江西之事,不足上煩睿慮。莫辜負揚州的二分明月、金陵的六朝金粉,且一享富有四海的天子之福,才是正經。

  皇帝一向認為聲色犬馬才是正經,所以江彬的話很容易入耳。指派江彬的一個同黨太監吳經,到揚州先去預備「都督府」。

  這吳經工於心計,對於江彬的想法與作法,揣摩得很深。江彬的想法是想巧取大明江山,而做法不脫從古以來,佞倖對待昏君的故智,導皇帝於荒淫一途。這樣做法,在江彬的計算,有三樣好處:

  第一、皇帝日夕沉湎於酒色,懶得過問政事,自己就可以乘機竊權。

  第二、因為皇帝不理政事。也就不瞭解政事;即或一旦醒悟,想大振乾綱,亦有無從措手之苦。大權仍可把持在自己手裏。

  第三、作威作福,大肆騷擾,搞得民怨沸騰,自然失盡民心。尤其是宸濠起事,檄文中便指責皇帝荒淫無道,如今宸濠雖滅,而皇帝故態不改,且復變本加厲,百姓便會有這樣一個想法:也不能說宸濠沒有道理,可惜他未成大事!到此地步,皇帝就是死不足惜的昏君;一旦被弒,很少會有人起而報君父之仇。這一來,自己在篡位之時,阻力就少得多。

  吳經有此瞭解,極力迎合,即專以喪失民心、拆皇帝的臺為宗旨。一離清江浦,便假傳聖旨:由此到南京,民間一律不准畜豬。

  理由是豬朱同音,犯了忌諱。可是不准畜豬不是准許殺豬,殺豬是「殺朱」,那不成了造反了?有些人家不明其中的奧妙,心想不准畜豬,只好殺來自家吃。這下闖了大禍!吳經派人逮捕,要治大逆不道之罪;因而傾家蕩產者,不知幾許人家。

  既不准畜豬,又不准殺豬,怎麼辦?地方官無不大傷腦筋。請示吳經,總算有了一個辦法,投入水中淹死。於是幾百里之地,隻豬全無。而祭禮通常用豬頭三牲,沒有豬,羊又受池魚之殃。

  到了揚州,吳經挑選最壯麗豪華的一所巨宅,作為「都督府」。接著又假傳聖旨,徵集處女幼孀,以備「御用」。其實皇帝就有龍馬精神,也「用」不了那麼多處女幼孀;一經入選,百分之九十九送入京師浣衣局安置,從此與家人生離死別,過著無生趣的日子,因此,民間惶惶然不可終日;有處女幼孀的人家,更有大禍臨頭之感。

  於是,「搶親」的風氣大為流行。本來「搶親」是男家邀集親友去搶女家,將新娘子搶到手,與新郎一起送入洞房;生米煮成熟飯,再與女家談到做親戚。而這一次揚州的搶親,正好相反,單身漢大交桃花運,到處都有人搶他去做女婿,不花分文財禮,白得如花美眷。於是,有些登徒子被搶而遁;遁而又被搶,七八天功夫,做了五六回新郎倌。有些則嫌新娘貌醜,不肯同床,岳家少不得還要央求說好話;更有些誤搶了有婦之夫,以致大家閨秀,亦不得不屈居小星。

  這樣要不了十天功夫,揚州城裏糾紛迭起,秩序大亂。知府蔣瑤心想,眼前的麻煩已夠多了,將來那無數一夕之間造成的怨偶,更將引起無窮的後患,因而決定拚著一頂烏紗帽不要,跟吳經去爭一爭;爭不過吵架,吵不過拚命!

  這位知府其實人很懦弱,雖下定了絕大的決心,要去實現這個決心卻很難;幾次把勇氣鼓了起來,總是畏怯不前,半途而廢,恨得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他有個得寵的丫頭,名叫如意;平日侍候書房,頗為慧黠,見此光景,便開玩笑地說:「老爺,人道酒能壯膽;何不喝到微醺的時候,乘興而去?」

  「噢!」蔣瑤猛然一拍大腿,「言之有理!拿酒來。」

  這一下如意大為失悔。一句戲言竟當了真;如果喝醉了去,一言不合,發生衝突,豈不惹禍?因而陪笑說道:「老爺,老爺!我是說說笑話的!」

  「不是笑話,唯有這麼一個辦法,才可望救得了揚州百姓。我志已決,你不必再勸。」蔣瑤平靜地加了一句:「勸亦無用。」

  看他的態度,料知難以挽回。如意覺得禍是自己闖出來的,還得自己設法為主人免禍。想了好一會說:「老爺,你要喝了酒去可以;不過,要帶我一起去。」

  「胡鬧!你如何拋頭露面,不怕人家看上了你,把你搶去?」

  「我不怕!」如意答說,「真的搶了我去倒好了,我也能救揚州的百姓。」

  「聽說劉娘娘很講道理。如果搶了我去,我正好替揚州的女人訴訴苦。」

  「嗯!我再問你一句話:你要跟我去幹甚麼?」

  「怕老爺喝了酒,說話顛三倒四,我好幫著老爺辦交涉。」

  蔣瑤心想,這丫頭膽子很大,口才很好,理路也清楚,帶了去確是一個好幫手。雖然傳出去是個笑話,也就顧不得那許多了。

  於是呼酒快飲;他的酒量不好,四兩洋河高粱下肚,便已滿面通紅,豪氣勃勃,推杯起身,大聲說道:「走吧!」

  一乘大轎以外,另備一乘小轎,供如意乘坐,吳經那裏的人,看知府喝得酒醺醺地,帶個丫頭去談公事,都詫為奇事。通報進去,吳經亦覺困惑,但也好奇,立即出廳接見。

  「蔣知府,你喝了酒了!」

  這是極普通的一句話,誰知會引得蔣瑤勃然大怒,「對了!」他瞪著眼說:「你不准我喝?」

  吳經愣住了,「怎麼回事?」他困惑地問左右:「蔣大爺存心吵架來的?」

  「一點不錯,我是存心吵架來的!」蔣瑤以酒壯膽,了無所畏,大聲問道:「吳太監,你有完沒有完?」

  「甚麼有完沒有完?」

  「在揚州找女人啊!鬧得太不像話了!吳太監,我跟你實說,你如果這樣鬧下去,我不但跟你吵架,還要跟你拚命。你搞得我這個知府當不下去了,與其給揚州老百姓罵得我不能做人,還不如跟你來拚一拚!」

  吳經把臉都氣白了,但醉漢不可理喻,只一迭連聲地說:「晦氣,晦氣!怎麼遇見這樣的官兒!」

  「吳公公,」如意抗聲說道:「這個官不壞!請吳公公去打聽,蔣知府在揚州很得百姓的愛戴。他今天喝酒喝醉,也是不得已;有道是『借酒澆愁』,眼看揚州城裏人心惶惶,一片愁雲慘霧,他做父母官的,難道能無動於衷?」

  這幾句話是在暗中責備吳經騷擾,欲待翻臉,卻抓不住她的錯處——太監的心理都不正常,有時喜怒莫測;像此刻,吳經突然之間,覺得這件事很夠味,不自覺地放緩了臉色,「你是甚麼人?」

  他問:「可是蔣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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