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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種指揮只是冷笑,在座將領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局面僵硬,會也開不下去了。張忠、許泰略作商量,很快地作了一個決定,即席宣佈。

  「如今宸濠的餘孽猶在,還得大大地掃蕩一番。」張忠說道:「年內班師還是來不及了,一過了年,儘快撤回。你們回去一定告訴弟兄,要安靜、要聽話,切不可受人欺騙,自己上當。」

  誰也不知道他意何所指?只將開年撤軍的消息告知了弟兄。不久,冬至到了。這是一個祭禮的節日,南昌新遭喪亂,思念亡人,家家設祭,奠酒哀哭,滿城皆然。那種淒涼哀傷的氣氛,感染得北軍每一個人的心頭,都是淒淒惻惻地,也想到自己的爹娘妻兒,無不渴望著早早回家。

  見此光景,張忠、許泰認為不可復留,趕在臘月裏,撤軍先回南京。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決定整幾個人出出氣。

  第一個倒楣的是種指揮。被捕下獄,軍法審判;以搖撼軍心的罪名,被判了死刑。奏明皇帝,在軍前正法。

  第二個要找的就是王陽明。張、許二人的想法相同,王陽明過於「奸險」,竟在北軍中煽動,要拆他們倆的台,拔他們倆的根;果然「奸」謀得逞,北軍叛亂,他們倆的性命一定不保。因此,要報復王陽明,亦覺得必須置之死地而後快。

  王陽明的想法,他們是很清楚的。第一,不奉亂命,除非以天子之詔,倘以大將軍的軍令,召他到南京,他是不會奉令的;其次,王陽明早萌退志,一再表示過,做一天官,盡一天心;果然做不下去了,他只有棄官歸隱。因此,張忠與許泰,便做個圈套,想等王陽明來鑽。

  兩人秘密地向皇帝告狀,捏造了許多事實,說王陽明如何跋扈不臣,有謀反之心。一遍不聽,說到兩遍、三遍,皇帝的心思,有點活動了。

  「你們說王守仁必反,有甚麼證據?」

  「啟上萬歲爺,」張忠答說,「等有了證據,便是反跡大露,那時要大費手腳了。」

  「可是,」皇帝想了一下說:「總得先試驗他一下。他們說他必反,有人說他是忠臣,教我聽那個的?」

  「奴才有個法子,」張忠將想定的計策說了出來,「王守仁深知萬歲爺英明過人,洞燭機先;如果召他來面見,他必以為反跡敗露,不敢來見。」

  「好!就照這個法子試他。」

  於是張忠用大將軍的「鈞帖」諭知王陽明到南京報到。不道這個圈套為張忠的一個幕友錢秉直識破;他是最佩服王陽明的,搶先一步派人到南昌報信;所以「鈞帖」一到,王陽明本乎「君命召,不俟駕而行」之義,第二天就由水路、經九江,轉往南京。

  張忠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假傳聖旨,將王陽明擋在蕪湖,說一時無暇召見,卻又不明確指示,是在蕪湖待命,還是准予回任。照張忠的想法,王陽明的責任心重,一定先回南昌。等他從蕪湖折回,立即傳旨召見;召而不至,不就有文章可做了?

  果然,王陽明中計了。而就在剛要折回時,在旅舍中遇見一個道士,神清骨秀,十分瀟灑,令人愛慕,便藉故搭話,請教名氏。

  「我姓馬。閣下尊姓?」

  談吐不像出家人,王陽明心中一動,「敝姓王。」他很坦率地說,「草字守仁。」

  「是……現任江西的陽明先生?」

  「不敢。」

  「幸會、幸會。我亦不瞞先生,我叫馬大隆。」

  「喔!馬先生。」王陽明想一下說,「尊名好熟,彷彿在那裏聽見過。」

  馬大隆笑笑不答。只問:「陽明先生何得在此?」

  「說來話長。」王陽明說,「『偷得浮生半日閒』,且共先生盤桓。」

  「『因過竹院逢俗話,又得浮生半日閒!』」馬大隆說,「我是假道士飲酒食肉,無所不為,奉屈先生小酌如何?」

  「好!好!奉陪、奉陪。」

  於是臨江去找了個酒樓,把杯憑欄,看大江東去;馬大隆回想昔日繁華,想到朱寧抄家殺頭,不勝今昔之感,亦有牢騷要吐,便將自己的身世,都說了給王陽明聽。

  「原來如此!國士待我,國士報之;馬先生待朱寧,亦算仁至義盡了。」

  「如今是一蟹不如一蟹,江彬、張忠之流,更惡於朱寧;似先生等忠良,必不為小人所容。」

  「唉!」王陽明嘆口氣,「如果此時地底下有個洞,可以讓我竊負家父而逃就好了。」

  「嗟!」馬大隆很注意地問,「果然下手了!可得聞乎?」

  「有何不可?」王陽明將江彬、張忠一再陷害他的情形,約略說了一遍。

  聽完,馬大隆問道:「那麼請問,先生你如何以自處?」

  「疆臣守上有責,百姓窮困待救,我想儘快回南昌去料理公事。」

  「錯了,錯了!大錯特錯。」

  王陽明愕然,但很虛心地說:「請馬先生指教。」

  「此中必定有詐!這些人的腑肺,在我看來,明白如見。明明是足下第一次不曾上當,又做第二個圈套;只要你今天一走,明天便有宣召之旨。說不定……」馬大隆突然停住,很謹慎地四下張望。

  王陽明奇怪、剛要發問,只見馬大隆搖搖手使個眼色,示意他禁聲,便不再開口了。

  「我疑心,張忠已派了人窺伺,那廂有個傢伙,獐頭鼠目,一雙賊眼只往我們這面看,必非善類,須當小心。」

  王陽明久經患難,人情險譎,亦所深知;也懂得如何應付,所以聽得馬大隆的話,連頭也不回,只舉杯相邀;為的是一回頭去看,可能會打草驚蛇。

  「我們先吃酒。」馬大隆聲音放低,「聽我一言之勸,如何?」

  「是,是!正要求教。」

  「九華近在咫尺,願奉陪一遊。」馬大隆說,「再請修書一封,專足送交張永,道明行蹤,這就不虞小人饞言了。」

  「好,好!」王陽明欣然相許,「久聞九華之勝,不可錯過。有幾件大事正好在塵俗不到之處,細細思量。」

  於是馬大隆喝乾了酒,搶著做東會了賬,兩人起身下樓。這時王陽明才看到馬大隆所說的那個人,眼神閃爍不定,只跟著他們兩人的蹤影轉,果然可疑。

  「陽明先生,」走過那人桌前,馬大隆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明天我就不來送行了,下個月到了南昌,再來奉擾。」

  王陽明詫異,何出此言?正想回頭問個究竟;驀然意會,其中必有緣故,且先附和著再說。

  於是,他點點頭答說:「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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