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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經此一番波折,上方寺反而因禍得福,得有一位天字第一號的大護法。劉美人怕吳經等人,借此機會又大肆騷擾,為作法事而作孽,罪過甚重,所以由私蓄中取了一千兩銀子,囑咐吳經轉交上方寺作為打水陸的用費,同時嚴切告誡,絕不可借此因由,需索財物,苛待上方寺的和尚;倘有這等事,一定奏請皇帝,重重治罪。

  於是,上方寺上上下下,大忙特忙,一得親自渡江,到金山寺請來三位高僧,主持內壇。擇定黃道吉日,啟建「法界聖凡冥陽水陸普度大齋盛會」;疏頭上具的名是「鎮國公威武大將軍朱壽偕夫人劉氏」;而「延生信人」卻是「母后當今慈壽皇太后」,合併而觀,不倫不類也就顧不得了。

  到得啟壇之日,一條蜀岡山陰道上,熱鬧非凡。因為啟建水陸道場,儀典繁重,糜費甚大,是難得一見的盛會,所以信佛的,固然決不肯錯過這個瞻禮的機會;不信佛的亦要來開開眼界。尤其這一盛會是皇帝與愛姬所發的願心,更為難得;就為了一瞻天顏,亦值得這一趟的跋涉。

  皇帝是頭一天就來拈香的,隨扈大臣,地方文武,早就在山門外排班恭候。大駕一到,只見彩幡高掛,鐃鈸齊鳴;壇裏壇外,設著十幾處經棚,棚中用四方八仙桌接成長案,陳設著種種珍玩,各式各樣的水果素食;平金繡花的桌圍椅帔,在明晃晃的紅燭與宮燈光焰照映之下,格外華麗奪目。各棚所唸的經不同,但不管是華嚴經、楞嚴經、金剛經、法華經,唸經的和尚,一律大紅袈裟,在大塊檀香的氤氳中,梵音高唱,莊嚴無比。這番熱鬧繁華,有聲有色,在皇帝看,比教場「過錦」更來得令人興奮。

  在一得導引之下,皇帝在掛滿仙佛妖魔、聖賢凡庶等等眾生相畫幅的內壇中,與劉美人雙雙拈香行禮,隨喜各處;然後進入淨室用齋。不御葷腥,皇帝倒還能忍耐;沒有酒喝,喉頭可就癢得難過了。

  「萬歲爺,千萬忍一忍!不然,一場大功德,都折了。不但不能祈福,反而有禍。」

  聽得這話,皇帝倒有些懊惱,不該打這一場水陸。美人情重,不能不依,硬生生乾嚥兩口唾沫,將酒蟲壓了下去。

  ***

  張忠、許泰未到江西以前,王陽明已知道來意不善,想來想去,只有一句話最妙:「敬鬼神而遠之。」

  他悄悄下了一道口頭的命令,凡是二十歲以上、四十歲以下的壯丁婦女,各攜細軟,出城到鄉下暫避,家裏只留老弱應門。另外籌集了一批現銀與食物,等北軍一到,準備犒勞。

  那知張忠、許泰已經下令各軍,不准接受。既為王師,居然不受地方犒慰!這件事大出情理之外,更顯得北軍意不可測。王陽明趕緊出了一張告示,北軍離家遠來,客中思鄉,種種苦楚,應當格外體諒:居民務必要敦主客之禮。這意思就是一切要容忍。南昌的百姓已視王陽明如神明,凡有所諭,無不樂從;因此,以柔克剛,居然拿蠻不講理的北軍,用情面拘束了。

  王陽明本人亦經常到北軍出沒之地去巡視,遇到因為水土不服,彼此鬥毆,或者其他原因而喪命的北軍,一定下車,細問緣故,為死者經理喪事。這麼以德感化,使得北軍越發心服,提起來都說:「王巡撫是好人!」

  在張忠、許泰眼中,王巡撫就不是好人了!凡有需索,王陽明決不會痛痛快快答應。於是張忠與許泰商量,要想個法子顯顯自己的威風,卸卸對方的面子!

  這兩個人的見識都有限,想出來的法子亦很幼稚,是約王陽明在校場較射。估量他手無縛雞之力,純然書生,何知弓矢?等他三箭落空,便大大地奚落他一番。挫一挫他的銳氣。

  這個邀請一提出來,王陽明婉言拒絕,因為他覺得是完全不必要的。誰知越是如此,張忠、許泰越不放過他,以為他自知不善騎射,深怕出乖露醜。

  邀之再三,王陽明勉強同意了。到了那天,北軍齊集校場,張忠、許泰全副披掛,騎著馬洋洋得意地出現;盤馬彎弓,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到了三通鼓響,兩人先後試了三箭,總算都中了紅心。

  「王巡撫該你了!」張忠大聲地說。

  「是。」王陽明看一看身上的紅袍,「長衣不便,我只好立射了。」

  「立射也是一樣。」張忠問道:「擺多少步的垛子?」

  「這,這何必相問。」

  王陽明的意思是,既稱較射,垛子的距離,當然大家一樣,不知道張、許二人的垛子是多少步?所以那樣回答,而張忠卻誤會了,以為他連垛子有近有遠這種習射起碼的常識都不懂,心裏越發輕視他了。

  「替王巡撫擺八十步的垛子好了!」他說,「遠了更麻煩了。」

  於是垛子由一百二十步移近三分之一。王陽明一手持弓,一手提著箭壺,到了畫著石灰線的地方站定,甩一甩衣袖,取一支箭搭在弦上;等到鼓聲一響,弓開滿月,箭去似流星,颼的一聲,正中紅心。

  這一下,滿場北軍如春雷乍響一般,齊齊暴喝一聲彩。

  張忠、許泰好生無趣,但猶以為是偶而僥倖,第二箭就有他的好看了!誰知事與願違,王陽明的第二箭又中紅心。

  這一下采聲更為熱烈,及至連中三元,滿場如醉如癡,拍手拍腳地歡呼鼓噪,差點秩序都無法維持了。

  張忠、許泰面如死灰地勉強向王陽明稱賀;收軍回營,立即召集部將開會。

  「弟兄們是怎麼搞的?」許泰忍不住咆哮,「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簡直要反了嘛!」

  許泰所率領的是邊軍,西北來的大漢,性情比較樸實鯁直,其中有個姓種的指揮僉事,據說是宋朝名將,為西夏人所信服的所謂「老種經略相公」的後裔,此時忍不住起立說道:「將軍說得不差,南昌再待下去,只怕有人要反了!」

  許泰和張忠又吃一驚,不約而同地問:「誰?」

  「很多。」種指揮答說,「弟兄們都覺得這個仗打得沒有名堂。要說有宸濠的餘孽,早就剿滅的剿滅,投降的投降。就算還有零零星星的,王巡撫自己能夠料理,用不著咱們留在江西。」

  「你的意思是,」許泰問道,「該走了?」

  「是!不過不是我的意思,是弟兄們的意思。」

  許泰和張忠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們召集會議的原意是,打算要求部下將領,各回營盤,召集弟兄講話;這樣子心向著人家,竟是忘了自己是幹甚麼的?大大不可!以後如有人再這等「黑白不分」,定以軍法從事。

  此刻聽種指揮報告了士兵們心裏的想法,才發覺這樣做法行不通;不但不會有效果,可能更激起弟兄們的反感。

  然則只有暫且撫慰了。「你們回去告訴弟兄,班師也快了!」許泰說:「到時候奏明皇上,各有重賞。吃糧的以服從命令最要緊,不然自己就會吃虧。」

  「弟兄們要管、要教。」張忠接口說道,「管教的責任,都落在你們頭上;弟兄們不明白事理,你們要開導。如果你們也黑白不分,弟兄們怎麼說,你們怎麼聽,那要你們當官的幹甚麼?」

  種指揮一聽這話完全是衝著自己來的,不由得氣往上衝。平時,邊軍就看不起太監所率領的京營,說他們是「繡花枕頭」,刀劍閃亮,服飾鮮明,不過虛好看而已。此刻,自然更是得理不讓人,「張公公,」他說,「弟兄們對事理明白得很!你道他們怎麼說?明明王巡撫已經把宸濠都生擒活捉了;蛇無頭不行,他手下那些由土匪改編的隊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這樣的大勝仗,朝廷不獎賞,反而大動干戈,自己跟自己搗亂。這好有一比,好好的房子裏,偏偏說是鬧鬼;畫符作法,搞得烏煙瘴氣,這叫活見鬼!」

  這番牢騷、譏諷、痛責與謾罵混合在一起的話,將張忠、許泰臉都嚇白了!因為這等於是在罵皇帝。

  於是許泰大喝一聲:「住口!你在胡說八道說些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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