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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張永倒真是很誠懇,說到做到,辭別馬大隆;立即去拜訪喬宇——明朝的官制,有一點與前朝不同的特色,六部尚書,共是兩套,這因為南京本是太祖高皇所定的都城;當年燕王起兵「靖難」,百戰艱難,破了南京的金川門,逼得他侄兒建文帝去做了和尚,即位為帝,年號「永樂」,卻仍喜歡住在燕京,稱為「行在」。因此,南京仍舊保持了六部。當然,在南的尚書,比不上在北的尚書,但亦不可一概而論;如南京兵部尚書,總制江南的兵馬,又為守衛南京城的最高長官,權力還是不可輕視的。

  這喬宇,忠直清剛,對宦官從不假以詞色;所以一聽張永來拜,關照門房擋駕。

  張永由於有馬大隆的話在先,明知喬宇故意不見,卻不以為忤,平靜地問道:「喬大人是不是因為我便衣拜訪,認為我失禮。果真如此,等我回家換了公服再來。」

  「言重,言重!」門房趕緊答說,「敝上決無此意。」

  「既然如此,請你再回一聲看,說我有事面告。」

  門上如言再度去陳報主人,喬宇大為驚奇!他沒有想到有權勢的太監,亦有像張永這樣謙誠的!

  其實,喬宇亦未嘗不知,張永在宦官中與眾不同。他是楊一清的門生,當年楊一清與張永如何定計誅劉瑾,他聽他老師細細談到,對張永是相當的佩服;但此時卻有不便接見的苦衷。

  原來南部兵部尚書,另有兩個頭銜,一個稱為「參預機密」;一個名叫「南京守備」,職責權力都很不小。尤其是皇帝親征,駐駕在南京,這兩個頭銜所發生的作用更大,他很瞭解自己的地位,此時此地,連宰相的權力都不及他;有江彬、張忠這批人在,皇帝的安危,南京的存亡,江南百姓的禍福,都繫於他一人之手。這樣沉重的責任,自明朝開國以來,任何人都不曾有過;而履行這許多責任,最傷腦筋的一件事,便是皇帝先就作了江彬、張忠之流的護符。因此,他覺得自己必須掌握住兩個宗旨:第一、只知祖訓,不知其他;第二、極力抑制宦官與邊將。

  只知祖訓,則皇帝的話,如果不符定制,亦可不聽;抑制宦官與邊將,當然先從疏遠開始。而張永偏偏便衣來訪,如果接見,即是破壞了自己的宗旨。為此深感躊躇。

  那門房頗有些見識,見此光景,心裏很替主人著急;怕他無緣無故得罪了張永,人家記恨在心,以後會有很多麻煩,便想了一句話來打動他。

  「張太監這麼客氣,一定是有道理的;我看他穿便衣來拜老爺,一定也有緣故。說不定是緊要公事,耽誤了不好!」

  這一下,倒讓喬宇想到了一個處置的辦法,「好!」他說,「你去問他,如果是公事,我可以會他;倘或是甚麼聯絡感情之類的應酬,你告訴他,我忙得很,謝謝他就是。」

  「是!」

  門房心想,談公事要緊,聯絡感情又有甚麼不好?人總有見面之情,到那時即使不是談公事,莫非又攆他出去不成?這樣一想,定了主意,出來打個轉,回進去報告,張永是有公事要談。

  這一來,喬宇不能不接見。因為張永是便衣,他亦就是隨身的衣著;既都是便衣,亦就只好在書房接見了。

  賓主相見,喬宇的態度相當冷漠;張永卻很慇勤,問起現時已經告老、在鎮江家鄉閒住的楊一清,可常有書信往還?

  提到老師,喬宇起身答道:「是的,常有書信。」

  「我與令師,曾經共過一番事。回想當年,令人感慨!」張永故意嘆口氣:「唉!今日之下,如果仍能跟令師在一起就好了!」

  這是感慨於繼起無人。喬宇又驚又喜!心裏在想,張永幫陽明先生的忙,只道是扶持善類;誰知他把江彬、張忠之流,看得如劉瑾一般。而特來相訪,發此感慨,亦顯然有著激將之意。不過,俗語道得好,「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茲事體大,冒失不得!

  話雖如此。喬宇卻並沒有全然裝糊塗的意思,只覺得張永是在試探,自己亦不妨還以試探。

  定了主意,便即說道:「張公公這話,竊所未喻。不知誰是劉瑾?」

  「若有楊一清,自然知道誰是劉瑾。」

  話鋒更逼近了。喬宇沉吟著,有意無意地看一看張永的臉色,是一臉的正氣,眼中又有殷盼的神色,斷定他此來確很誠懇,決定亦報以誠懇。

  「某雖不才,亦知見賢思齊,不辱師門之教!」

  聽得這話,張永喜上眉梢,離座長揖,同時說道:「我為蒼生向喬大人致意。」

  「豈敢,豈敢!」喬宇避到一邊,手指著一道小門說:「張公公,請裏面坐。」

  裏面是間密室,儲藏著沿長江各省的兵馬冊籍,以及各種機密文書,等閒之人不得到此;能夠到此,自然可以無話不談了。

  「牛首山之事,喬大人有所聞否?」

  「是!」喬宇凜然答說,「那一夜,我通宵警戒,不敢閤眼。」

  「眼前幸喜無事,而來日隱憂方深。」張永略停一下說:「我已定下兩條密計,亦是高人指點……」

  「高人」是指馬大隆,張永將收買趙之靜以及派人監視江彬在京家屬的計劃,為喬宇細細說了一遍。

  「防患未然,足見張公公保護聖躬的苦心。然而,」喬宇很謹慎地說:「江彬的情形,與劉瑾不同;誅除之計,只怕要等大駕回京之後,才能相機而行。」

  「是的。」張永答說:「劉瑾本不握兵權,又在京裏;江彬手握重兵,扈駕在外,當然不能急切從事,以致激出事故,危及乘輿。我的意思是請喬大人在緩急之間,能助我一臂。」

  「自然,自然!請張公公吩咐。」

  「吩咐二字不敢當。說實話,我亦不知江彬還有甚麼鬼蜮伎倆。只覺得緩急之間,外面接應要有人。」

  「是!」喬宇慨然答說:「我為張公公打接應。不過,須有一個緊急聯絡的法子才好。」

  張永心想如果是預知江彬有何異圖,事先便可預防;所須喬宇緊急支援的,即在逆謀突發,乘輿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之中,而在那種情況之下,可能自己亦被困在內,消息隔絕,又如何得以通知喬宇?

  一時想不出緊急通訊的善策,張永只得將自己所感到的為難,據實相告。喬宇沉吟了好一會,點點頭說:「張公公,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而且也提醒了我。我想,第一,你我二人,不必同時扈駕,盡可能分開;有尊駕的地方沒有我,有我的地方沒有尊駕,免得『一鍋煮』。」

  「是,是!一點不錯。」張永深表同意,「宸濠逆謀竊發之時,幸虧陽明先生不在場,否則,大勢去矣!喬大人,請教第二。」

  「第二,我們各遣親信一人,逐日定時聯絡,那怕沒有話也不要緊,只要見了面就表示彼此平靜無事。倘遇緊急情況,亦由這兩個人,隨時通知。」

  「嗯,嗯!」張永一面想,一面說,「這兩個人,不能跟在我們身邊,要守在外面甚麼安全的地方,一有消息,自動通知才好。」

  「正是!」喬宇又說:「第三,我這裏有個匠人,潮州人,善製煙火。我想請他研究,特製幾枝力量特強的號炮,請張公公交給貼身隨從,密密藏好,真到沒奈何之時,放起號炮,作個求救的信息。」

  張永將喬宇的三點辦法想了一遍,覺得還有疏漏。便從腰間解下一件珍玩,是寸把長的兩條玉魚,一紅一黃,雕鏤極精;他解下一條紅的,交到喬宇手裏。

  「以此為信物,若有關係重大之事,譬如調兵救駕之類,來人如果有此信物,你我就如面談一般。再者,一時尋不著指定聯絡的人,現派一個來通信,亦以此為憑信。」

  「好極!這樣就萬無一失了!」

  於是,彼此指定了一名親信,約定每日中午在兵部衙門聯絡。得此結果,張永與喬宇都很高興;一直談到黃昏,方始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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