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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楊一清與張永定計誅劉瑾一事,向秀何能不知?點點頭答說:「此是張公與楊老前輩的不朽盛業,盡人皆知。」

  「過獎、過獎!」張永拱拱手說:「不過,此事能夠成功,完全得力於楊老先生的一句話。」

  「喔,是甚麼話?」向秀問說。

  「楊老先生見了皇上,此事不談則已,一談一定要有個結果。否則……」張永笑笑,不好意思地。

  「否則如何?」

  「否則,就在皇帝面前撒賴。」

  「啊,啊!」向秀說:「我明白了!張公公的意思是,此刻見了皇上,關於趙之靜這件案子,非得要皇上允准不可。」

  「對了!」

  「那,」喬宇笑道:「我們可不便跟皇上撒賴。」

  「不撒賴,只堅持就是。」張永低聲說道:「皇上其實胸中很有丘壑,很看重兩位,儘不妨堅持。」

  於是,張永前導,直到行宮御書房,面奏南京刑部尚書向秀、兵部尚書喬宇求見,立刻就被帶進去了。

  行過大禮,向秀將奏摺取了出來,一面雙手呈上,一面說道:「趙之靜一案,已經審結,面請御裁!」

  皇帝不接章奏,向張永看了一眼,意思是要張永唸給他聽。

  奏章不長,文字也淺顯明白,皇帝聽完,頗有訝然之色。

  「趙之靜很不安分,莫非他的罪名,就這麼一點點?」

  「當然不止……」

  「為甚麼不問?」

  不待向秀辭畢便搶著責問,等於給向秀打了一悶棍,一時愣在那裏說不出話來了。

  這當然是該喬宇接上去的時候,「回奏皇上,」他說,「大駕在外,一切以求安定為主,所以不宜多問。」

  「為甚麼?」

  「問起來必興大獄。」

  「必興大獄?」皇帝神色嚴重了,「你這話甚麼意思?」

  「牽連太廣而事無佐證。」喬宇答說,「隱患本可消弭於無形;一激,也許激出許多變故。所以,以不多追究為宜。」

  「這,」皇帝搖搖頭,「我就不大明白了。」

  「啟奏萬歲,喬宇、向秀所奏,實出於忠君愛國赤忱。有他們兩個在,皇上儘可高枕無憂。」

  「我也知道他們不錯。不過,這件事我要問一問江彬。」

  「問不得!」喬宇抗聲相辯。

  一牽涉到江彬,事情當然就變得複雜。其實,此案本來就跟江彬有密切關係,不過,名字未經道破,還可以裝糊塗;一說破了皇帝覺得必須問一問。因而表示,要等江彬回城以後,再作道理。

  「江彬要避嫌疑。」喬宇抗聲說道,「皇上如果一定要召問江彬,就與臣等的原意不符了。」

  「你們的原意是甚麼?」

  「務要安靜,保護聖躬。」

  「不安靜,就不能保護了?」

  皇帝這話問得毫無道理,卻毫不猶豫地答說:「不安靜而能保護聖躬,安靜反會使乘輿不安,臣未之聞也。」

  皇帝不答,站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住足問張永:「江彬甚麼時候回城?」

  「至少也要到明天。」

  「那就明天再作裁決。」

  「皇上!」這一次是向秀開了口,「莫非皇上以為臣讞獄不公?」

  「我得多問一問。並非說你不公。」

  「如以為臣不公,臣願領罪;若不以為臣非不公,請皇上即准臣奏。」向秀又說,「皇上應有待大臣之禮。」

  這一下,將皇帝說得一愣,「你倒講個道理我聽!」他說,「我如何不禮待大臣?」

  「大臣不獲信任,大臣的苦心,亦未蒙皇上鑒察,臣實傷心之至!」

  從來大臣對皇帝面奏,很少有這種近乎怨訴的態度;可是皇帝居然聽了進去,惻惻然地大有不忍之意。

  「向秀!」

  「臣在。」

  「你說,是不是我准了你的奏,你就不傷心了?」

  「臣之所謂『傷心』。乃是忠臣的苦心,未蒙皇上明察,並非專為准臣之奏。如果臣所奏不當,皇上一一訓示,則知聖學日進,聖治日隆,臣欣喜感激之不暇,何得傷心?」

  「咦,怪了!」皇帝笑道:「向秀,你平時說話,不是這樣子能夠長篇大論,侃侃而談的。」

  「啟奏皇上,」喬宇大聲說道,「骨鯁之醫,不計一己利害,心所謂危,不吐不快,自然就會侃侃而論。」

  皇帝不響,又繞了一個圈子,向張永說道:「取筆來!」

  「是!」張永趕緊去取了一枝硃筆來,雙手奉上。

  皇帝接過硃筆,慢條斯理地寫了個「不」字;向秀與喬宇遙遙望見筆勢,大為著急,只希望下面不是個「准」字。

  誰知一落筆「兩點水」偏旁,遙望的人看得清清楚楚,喬宇忍不住叫了聲:「皇上!」

  皇帝把筆停下來問道:「喬宇,你有甚麼話說?」

  「請皇上再思。」

  「再思?」皇帝問:「為甚麼?」

  「不准此奏,後患無窮!」

  「偏偏不准!」皇帝果然又寫了個「准」字。

  「皇上!」喬宇又開口了。

  這一次,皇帝理都不理,一點一畫地,在另一行寫了「不得」二字,方始停下筆來問道:「你又有甚麼話?」

  喬宇至此死心了,不過話要說明,「啟奏皇上,竊窺御筆,已批示『不准』,又有『不得』二字,諒來必是『不得瀆奏』。臣還要再爭。不過,此案係刑部主辦,臣部未便越權干預。臣要再爭的是『瀆奏』二字。心所謂危,不敢不言;臣只知直諫,不知所謂瀆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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