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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時國子監祭酒是後來當到文華殿大學士的山東益都馮溥,看在眼裏,敬重其人,因此當順治朝魏象樞因不願涉及黨爭,歸田十餘年後,復經馮溥特薦,於康熙十一年起用為貴州道御史,建言常為皇帝嘉納。一歲三遷,扶搖直上,康熙十七年,授為左都御史,第二年遷刑部尚書,這是「調優」,但魏象樞不願,他說:「臣忝司風紀,職多未盡,敢援漢臣汲黯自請為郎故事,留御史臺,為朝廷整肅綱紀。」皇帝欣然嘉許。大地震後看到他的奏摺,即時召見。

  「修省應自我始。」皇帝在太和殿前露宿的黃幄中說,「朝政缺失,你直言無隱。」

  於是魏象樞講大臣受贓徇私;會推任官,不問操守;以及平三藩之亂時,將帥暴虐橫行,百姓的房子隨便燒,財物隨便搶,婦女隨便擄掠;外吏不言民生疾苦,贓訟任意積壓,以及諸王貝勒除本人貪暴以外,還縱容家人多行不法,以致上干天和。說到激動之處,君臣對泣,黃幄外面的侍衛,只聽得一片欷歔,相顧驚疑。

  魏象樞的直言極諫中,對索額圖有無情的揭露。皇帝印證高士奇平時的報告,所言多實。所以第二天召集王公大臣,嚴飭改過自新時,許多話是為索額圖而發。自此以後,重用明珠。索額圖內心不安,終於在第二年託病自請解任,改授為內大臣,魏象樞固然益為皇帝所尊重,高士奇亦從此更見信任。

  但明珠用事後,貪黷較之索額圖有過之無不及。皇帝又命高士奇去打聽,亦聽到了很多劣跡。但高士奇與徐乾學同樣亦在結黨營私,而且有時與明珠處於對立的地位。尤其是上荊南道祖澤深與湖廣巡撫張汧互訐一案,暗中的勾心鬥角,快要在表面暴露了。

  這張汧與魏象樞同年同鄉,但賢愚不肖,大不相同。他是走了明珠的路子,得由福建藩司升調湖北巡撫。其時上荊南道祖澤深,駐紮沙市,兼管荊州關關稅及三峽水利,是個肥缺;自恃內有高士奇、徐乾學為奧援,不大買巡撫的賬,因而結成怨家。但祖澤深並不害怕,因為他亦握有張汧許多貪黷的證據。

  祖澤深不怕,張汧卻怕,決定先下手為強。有一天他設宴請湖廣總督徐國相,看戲喝酒,歡聚整日。黃昏戲散,看徐國相興盡要告辭了,他還有私話要說,急急命伶人散去,屏絕左右,向徐國相細訴祖澤深的劣跡,決定具摺參劾,如果朝廷有旨查詢,請徐國相全力支持。

  哪知隔「箱」有耳——有個小旦病了,躺在大衣箱中,張汧催伶人散去時,來不及抬他出去,便暫且將箱蓋合上,回頭再說,此時將張汧的話聽得清清楚楚。偏偏這個小旦,與祖澤深有餘桃斷袖之好,所以等他的同伴將衣箱抬回戲班後,他連夜奔告祖澤深。於是祖澤深先發制人,專摺檢舉張汧,派人兼程進京遞摺,同時有信給高士奇,託他跟徐乾學大力斡旋。徐高二人商量以後,找個機會,面奏張汧貪黷。皇帝有了先入之言,等到半日以後,張汧的奏摺遞到時,效用便大打折扣了。

  本來督撫參司道,一般來說,總占上風。朝廷常是照督撫所請,先將被參的司道解職,聽候查辦。而奉旨查辦的,往往是鄰近的督撫。這回成了撫道互訐之局,皇帝特派刑部右侍郎色楞額至武昌查辦。據吳子彥說,色楞額處事還是相當公平的。但祖澤深到底是何意見,徐乾學必須跟高士奇見了面,才能知道。

  高士奇這天留宿在徐乾學的碧山堂,把杯密談,直到二更,照祖澤深的要求,商定了雙管齊下的步驟。第二天上午,徐乾學到了都察院,將蘇拉喚了來交代:「你去看看陝西道陳老爺上衙門了沒有?如果來了,說我有請。」

  他是指陝西道御史陳紫芝。此人字非園,浙江寧波人,康熙十八年的翰林,改授陝西道御史,曾奉派巡視南城。大柵欄有個大流氓叫鄧二,魚肉商民,道路側目,歷年的巡城御史都拿他毫無辦法。陳紫芝賦性剛直,決意為民除害,搜集了許多證據,奏請正法,准如所請。南城鬧市歡聲雷動,提起「陳都老爺」,沒有一個不翹拇指讚好的。

  巡城御史一年一派,陳紫芝連派了三年。這年九月徐乾學升任左都御史,還想再派他巡視一年。但陳紫芝認為巡城御史是地方官的身份,一當久了,手下的差役家人,難保不成為「地頭蛇」,所以堅辭不允。徐乾學不便勉強,讓他回到陝西道去掌印。監察御史以省來分,共十五道,除京畿道以外,尚有十四道,但只有河南、江南、浙江、山東、山西、陝西六道有印信;每道人數不一,掌印信的居首,名為「掌道」,其餘的稱為「協道」。至於另外八道,只享俸祿不辦事,叫作「坐道」。這八道的事務,由有印信的六道兼理;掌陝西道兼理湖廣道,舉劾兩湖失職官吏,審核兩湖刑名案件,都是陝西道的職掌。

  陳紫芝掌道,職務繁重,每天都到衙門。此時奉召而至,見禮問好,御史見堂官,不稱大人稱臺長,陳紫芝問道:「臺長見召,想來是有吩咐。」

  「不敢當,我只是想問一問非園兄,湖北張中丞聲名狼藉,聽說非園兄打算彈劾,可有這話?」

  陳紫芝有些詫異,並無此意,何來此言?當下又問:「臺長是聽誰說的?」

  「這,我不便奉告。非園兄只說有無其事好了。」

  「沒有。」陳紫芝率直回答。

  「好!」徐乾學點點頭,從容說道,「明哲保身,張中丞是明相國的人。」

  陳紫芝聽得這話,心裏很不舒服,因為聽徐乾學的語氣,似乎他畏懼明珠的勢力,不敢舉劾張汧。但徐乾學是關心來動問,出於善意,不便爭辯。回來一想,張汧久有貪黷的名聲,陝西道兼理湖廣道,置而不問,亦是失職。

  於是援筆立就,寫了一道奏摺,大意是說:「湖北巡撫張汧,蒞任未久,黷貨多端。凡所屬地方鹽引、錢局、船埠等,無不搜括,甚至漢口市肆招牌,亦按數派錢。當日保舉之人,必有賄屬情弊,請一並敕部議處。」隨即遞入宮中。

  御史的奏摺,稱為「封奏」,直達御前,堂官是看不到的。但陳紫芝有封奏上遞,徐乾學只看收發門簿,便可知道。心中得意,只小小施個激將法,陳紫芝便被玩弄於股掌之上了。

  ***

  當陳紫芝的封奏未到之前,皇帝已有高士奇的先入之言,說色楞額此次差往湖北,受了張汧的賄,所以一看素有正直不私名聲的陳紫芝的奏摺,立即做了決定,要革張汧的職。但色楞額即將回京覆命,且看他奏報結果如何,並案處理。

  色楞額其時正在路上,人未到,摺先到,說「湖北巡撫張汧所參上荊南道祖澤深婪贓款內,得枉法贓金七兩銀四十兩是實。枝江縣知縣趙嘉星私派款內,得銀四百二十兩是實。祖澤深、趙嘉星俱應革職,擬絞監候秋後處決。其通山縣知縣邢士麟,到任一月,並無才短誤公之處,應毋庸議,巡撫張汧將邢士麟誤參,應降一級調用。」

  一看審出這樣一個結果,皇帝的火氣,就不止發自一處了。張汧搜括的手段,無所不至,莫非空穴來風,何以隻字不提?可見受賄之說屬實。其次,他疑心色楞額,不僅受了張汧的賄,甚至還得了祖澤深的好處,避重就輕,有意開脫,因為他說祖澤深所受之賄,只是金子七兩、白銀四十,其數戔戔,罪不至死。但最讓皇帝生氣的是,即令受賄,要為張汧洗刷,總也要逐款辯解,哪怕支吾其詞,總也是個交代,像這樣子草草了事,心目中豈還有「欽命」二字在?簡直毫無心肝!

  皇帝的肝火很旺,想殺色楞額,但因太皇太后的病勢沉重如故,為了感召天和,已降旨禁屠,自無殺人之理,所以一面交部嚴議處分,一面派遣御前侍衛去攔住色楞額,命他在外城候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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