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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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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皇帝召見侍讀學士喬萊,他是寶應人,問他開海口好,還是築堤好?喬萊以開海口為是,及至派遣大員實地勘查,則支持靳輔的辦法。在此兩歧之際,江蘇巡撫湯斌內召為工部尚書,皇帝徵詢他的意見。 湯斌是理學名臣,清正不阿,但這次回奏,明明以靳輔為是,卻用了另外一個說法,他說:「海口開則積水可泄,但怕高郵興化的百姓怕毀了他們祖先的廬墓,似乎不便。」他的意思是,皇帝素重孝道倫理,因此而可作罷。但皇帝所重的是國計民生,聽了他前半句話,立即作了決定,發帑銀二十萬,派侍郎孫在豐經理其事。 這是前年夏天的事,海口尚在開浚,效驗未明,是非難判,本可暫時息爭,將來再說。但這年正月裏,郭琇受徐乾學的暗示,在嚴劾明珠之時,又因江蘇京官的煽動,彈劾靳輔,關連明珠,兩石一鳥,抨擊的力量更大。皇帝亦知丈量一事辦得過嚴,且以胥吏奉行不善,確有擾累民間情事。因此特地召集御前辯論此事,著重在屯田的得失,為了安撫江蘇京官,只好歸罪於陳潢,革了職銜,另有「杖流」的罪名,照例可以納金折贖,還我初服。陳潢真好比向呂祖借了枕頭,像盧生一樣,做了一場黃粱夢而已。 這些情形,洪昇聽人詳細談過,深為陳潢委屈。但一見了面,來客絕口不提此事,只說他受靳輔委託,代為料理雜務,見到傅臘塔的信,特地來訪洪昇。 「多謝、多謝!」洪昇很高興地打著鄉談,「久慕天一先生,當世奇士,足為我湖山生色。我亦拜讀過大著《河防摘要》,道人所未道,而且言人所不敢言。我也看過一些治河的奏疏,大致皆以國庫支絀,凡事皆當以節省工料為言,只有尊論謂『工料省,其敗速,所費較所省尤大』,一針見血,顛撲不破,佩服之至。」 「鄉長謬獎了。」陳潢淡淡地回答,然後問道,「鄉長是不是要等靳公來相晤?他恐怕還得半個月,才能回清江浦。」 「既然如此,只好請天一先生代為致意,我怕等不及了。」 「是!」陳潢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招招手說一聲:「抬進來。」 原來他帶了河標上的一個把總、兩名兵丁,在院子裏待命。聽得招呼,抬進來一個沉重的小木箱,安置妥當,隨即退了出去。 「鄉長,河工例有應酬,可出公賬,非苞苴可比。鄉長是第一流的名士,所以我代靳公作主,用第一等的應酬。」說著,陳潢掀開箱蓋,裏面是十個「官寶」,每個庫平五十兩,共計五百兩銀子。 「太多了。真是受之有愧。」 「這是靳公為朝廷養士,彼此皆不必有愧。」陳潢合上箱蓋,換了個話題:「聖裔孔東塘先生,想來相熟?」 「沒有見過。」 「沒有見過?」陳潢大為訝異,「他不是在國子監講過學?」 「實不相瞞,我雖掛名上庠,終年請假。後來看了他的《出山異數記》,自慚形穢,不敢結交。」 這孔東塘名尚任,孔子第六十四代孫,雖是一名生員,但博學多才,是孔家的傑出人物。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九月,皇帝下詔東巡,「曆逢甲子,乘時命駕」,大有深意——三藩已平,偃武修文,康熙十八年,特舉「博學鴻詞」,本來希望羅致前朝的遺民志士,同開新局;但岩壑之間的大儒如顧亭林、李二曲、傅青主等人,寧死不出;而朱三太子尚在民間,終是隱憂。如何解消這個隱憂,是他無日不縈懷的一件事。 久而久之,悟出一個道理:治國之道無他,民之所好而好之。大亂之後,必須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這幾年持此宗旨而行,已大有效驗。但也進一步又悟出一個道理:以民之所好而好之,僅是遷就;人生莫不好逸惡勞,一味遷就,必成放縱,還須教化。然則滿洲有些什麼東西可以教百姓的?沒有!拿自己來說,從小讀書明理,讀的什麼書?不就是漢人留下來的書嗎?親政以後,治國平天下,是哪裏學來的道理?不就是得力於漢人留下來的書嗎? 轉念到此,皇帝終於大徹大悟,要長治久安,唯一的一條路,便是認同漢文化。但想是這麼想,心裏有個念頭不容易拋棄,這個念頭便是:我是滿洲人,漢人已經為我們滿洲人征服了,豈能倒過來向漢文化低頭?這個念頭,他也知道是錯誤的,不過他也相信,需要時間來慢慢消解。 如今是消解了,他在想:「擇善固執,不立門戶,我行孔孟之道,則受孔孟薰陶的漢人,自然以萬乘之主視我。」因此東巡的第一件要務,便是瞻仰闕里,敬禮先師。 消息傳到曲阜,衍聖公孔毓圻既興奮,又擔心,興奮的是,自宋真宗大中祥符元年,因封禪順道謁孔廟以來,歷時六百八十年,始再有天子幸闕里;擔心的是,他的祖父六十五代衍聖公孔元植,在順治初年碰過一個大釘子。當時薙髮令下,有兩句直截了當的口號:「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孔元植既要留頭,又想留髮,便由原任知府孔文謤上奏,說是「禮之大者,莫要於冠服」;「自漢暨明,制度雖有損益,獨臣家服制,三千年來,未之或改,今一旦變更,恐於皇上崇儒重道之典,有未備也。應否蓄髮,以復先世衣冠,統惟聖裁。」得旨:「薙髮嚴旨,違者無赦,孔文謤奏求蓄髮,已犯不赦之條,姑念聖裔免死。況孔子聖之時,似此違制,有玷伊祖時中之道,著革職永不敘用。」這在表面上是申斥孔文謤,實際為訓誡孔元植。這回康熙皇帝臨幸,會不會有什麼一反「攘夷」而「尊夷」的舉措,不能無憂。 到得十月初,孔毓圻終於心裏一塊石頭落地,朝廷特派壇廟官到曲阜來監視祭器,帶來的消息是:皇帝將行曠代所無的三跪九叩之禮。十一月初又從江寧傳來的消息:皇帝特遣大員致祭明孝陵,並御題「治隆唐宋」匾額一方,看來唐宋明清,漢家道統,一脈相承,決無他虞了。 十一月十六日,御駕南巡北還,到得費縣,特頒上諭,祭孔以後,還要舉經筵,「於孔氏子弟選取博學能講書人員」先撰講義進呈。所講的題目,也由皇帝指定,一個是《大學》開宗明義第一章;一個是《易經》繫辭首節。 中選的講書人員,就是孔尚任。講義進呈後,皇帝改了幾個字。又以經筵進講照例應有兩人,便由孔尚任的族兄孔尚鉝湊數。第二天駕至曲阜,駐城南行宮;十一月十八日皇帝到得孔廟,在奎文閣下轎,更換禮服,步行升殿,跪讀祝文,行三獻禮。禮成,更換鷹白色長袍、石青色褂子,御詩禮堂。堂中已設寶座,前置講案兩張。侍立聽講人員,左翼以大學士明珠為首,殿后的是山東巡撫張鵬;右翼以衍聖公為首,接下來的是顏、曾、孟、仲四姓的「五經博士」及孔氏有職銜的子弟。行禮既畢,宣諭講書,孔尚鉝、孔尚任一跪三叩起立。孔尚鉝站在講案西首,孔尚任面北而立,天顏咫尺,正面相對。兩張講案上皆已陳設了講義,鎮紙一用金尺、一用銀尺。孔尚任從容講畢,皇帝當面嘉許:「經筵講官不及。」 接下來是孔尚鉝進講易經。講完,皇帝面諭大學士明珠、王熙:「孔尚任等不拘定例,額外議用。」又派侍衛傳宣:「祀典既成,要遍覽聖跡,著衍聖公、山東巡撫、講書官引駕。」 引駕雖為衍聖公及山東巡撫,其實講解及備顧問的,只是一個孔尚任。皇帝自肅瞻聖像開始,周歷杏壇、先師手植檜樹、歷朝石碑,最後去看孔子故宅,即在御經筵的詩禮堂後面。皇帝問到「魯壁」遺址,孔尚任回奏:「昔秦始皇焚詩書,臣九世祖孔鮒預藏《尚書》、《論語》、《孝經》於壁中。至漢朝魯恭王想毀臣祖故宅,拓寬王宮,聽見壁中有金石絲竹之音,發掘一看,才發現竹簡古文,這座壁就是『魯壁』;堂則未毀,後世稱之為『金絲堂』。」 「這壁中所發現的《尚書》,就是所謂《古文尚書》?」 「是。」 「何謂『古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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