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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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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漢朝而言,今文為隸書。古文為蝌蚪文,當時幾已無人可識,經臣十二世祖孔安國考定傳世。」 「朱子說過,尚書容易讀的,皆是古文尚書;反而是伏生所傳的今文尚書難讀。又說孔安國考定的古文尚書,至東晉方始出世,以前未見,可疑之甚。所以有人說古文尚書是偽書。照你看呢?」 「相傳古文尚書,是東晉皇甫謐所偽作。」 「你也相信古文尚書是偽書?」 「是。」 「那麼孔穎達的《尚書正義》,也就失其憑依了?」 孔尚任心想,孔穎達據古文尚書所作的《尚書正義》,一直為士林奉為正解。考官出《尚書》題目,士子應考作八股文,皆不能逾越《尚書正義》的範圍,否則便是違犯功令,決無取中之望。如果根本推翻了《尚書正義》,勢必引起極大的風波,群起而攻,如何得了。但話已出口,無法收回,所以心裏有些著急。 幸而他善於辭令,肚子裏也確有些貨色,還可以從容補救。「古籍存疑者不少。」他說,「或以為偽者,反覺勝於不偽者,亦間或有之。皇甫謐東晉大儒,即令偽作,亦有所本,如『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堯傳之舜,舜傳之禹,為千古聖君賢主治國平天下,世世傳授的心法。而『危微』之語,見之於《荀子》,可知書偽而言不偽。臣竊以為學問之道,擇善固執,只問善不善,莫問偽不偽;言之而善,雖偽可取,言之不善,何貴乎真?」 「說得好!」皇帝不斷頷首。 看了金絲堂與魯壁,皇帝重登詩禮堂,頒下兩件宸翰,一件是御題「萬世師表」四個大字,以備製匾懸掛;一件是御制的《過闕里》詩,體裁與唐玄宗所作的那一首一樣,都是五律:「鑾輅來東魯,先登夫子堂。兩楹陳俎豆,數仞見宮牆。道統唐虞接,儒宗洙泗長。入門撫松柏,瞻拜肅冠裳。」 皇帝興猶未盡,還要巡幸孔林,仍由衍聖公及孔尚任引駕。到得孔林,先在先師墓前磕頭奠酒,然後觀賞孔林草木。 孔林的奇花異草甚多,皆是當年孔子下葬時,遠方各國弟子所移植,數千年未經刀兵水火之災,所以原產地或已絕種,反能見諸孔林。其中最著名的是楷木與蓍草,為他處所無,所以楷木一稱孔木,枝疏而不屈,枝幹紋路,層層相疊,形如多少個制錢疊在一起。楷木的用處很多,可以製杖,可以做棋子,葉子可食,泡水又可代茶,子可榨油供膏火。 但皇帝最感興趣的,是可用來卜筮的蓍草。草生一秋,而蓍草是長壽草,高五六尺,一叢數十莖,必須是恰好五十莖的卜筮方始靈驗,皇帝想覓這樣一叢的,遍尋不著。好在孔尚任善於敷衍,他說:「林中蓍草雖多,一叢五十莖者,名為瑞草,下有靈龜守護,不能常有。如今鑾輿經過,瑞草必生。一生,臣當馳獻。」 又有一種「文草」,冬夏不凋,根葉花實,具五色五味,確是罕見的異草。皇帝觀玩多時,又看了子貢廬墓處,以及枯而不朽的端木賜手植楷,即從孔林啟駕,西發兗州。 孔尚任因此一番恩榮,得以生員而任為教授監生的國子監博士,第二年正月進京到任。國子監祭酒翁叔元,很會做官,性喜錦上添花,聽說孔尚任曾在經筵進講,特為設高壇於彝倫堂西,鳴鐘伐鼓,集八旗十五省滿漢監生數百人,繞壇三拜,聽孔尚任開講《大學》。十日一集,一共舉行了三次,唯一三次都沒有到的,只是一個洪昇。 洪昇不去聽講,原因很簡單,他不喜歡四書五經,而且他已經絕了在科場中取功名之想,聽了也無用處。後來看到孔尚任自撰的《出山異數記》,覺得跡近標榜,氣味不投,所以這年在京,從無交往。下一年——康熙二十五年,由翰林院掌院學士,調任為工部侍郎的孫在豐,奉旨疏浚海口,特邀孔尚任襄助,這是特意照應他的詒個優差;同時也賦予了結交淮揚名士,聯絡地方感情的任務。好在河工經費寬裕,所以孔尚任的排場很闊,曾經兩番大宴詩人,第一次是在揚州,酒到半酣,分韻賦詩,孔尚任自己分到「十一真」,賦七律一首:「雅會名流盡折巾,江南江北聚芳鄰。催詩淅瀝來山雨,剪燭蕭條獻水芹。痛飲須教肝膽露,堅留祗有性情真。滿攜珠玉輕帆去,從此邗關話一新。」 第二次是在風月僅次於揚州的泰州,借有名的鹽商閔義行家的廚子作饌,除分韻斌詩外,又作了一篇《海陵登樓記》,自道大招賓客,「騷墨聲伎,各極其長,一日之間,凡吟詩二十二篇、畫二幀、琴二操、琵琶三曲、吳歌七奏,而賓客從容遊息至夜不去。」此外的文酒之會,不知凡幾,不但江淮名士,盡歸座上,甚至入清不仕的岩壑高士杜茶村、冒辟疆、石濤和尚等也常有交往,因而有「座上遺賢到許巢」的詩句。 陳潢本以為洪昇這兩年往來於大江南北,想來總作過孔尚任的座上客,誰知他們竟還不曾見過面,真是大出意外。不過,他之特為提到孔尚任,也並非偶然。「孔東塘雖為聖裔,倒決不是理學腐儒。」他說,「文采風流,慷慨好客,詩詞以外,最好戲劇,沒有出山以前,著有一部《桃花扇》傳奇,秘不示人。因為不懂音韻之人,不知其妙。我以為鄉長總是他的知音,倒不曉得你們至今緣慳一面。」 一聽這話,洪昇大為動容。為一般人目之為小道的傳奇、雜劇,包羅萬象,其實不小。最難的是辭章、音律,往往不能兼擅,明末以來的作家,如馮夢龍、袁于令、李漁,在洪昇看來,都不夠格。夠格的倒有個人,便是作《燕子箋》的阮大鋮,可惜人品過於卑污,以致《燕子箋》連同阮大鋮很不壞的詩集,俱不為人重。不過當今之世,還有一個孔尚任,他的辭章,洪昇是知道的;照陳潢所說,他的劇作,非遇知音,不以相示。這種深自珍惜的態度,可知於此道確有真詣。 轉念到此,深悔在京師時不交此人,急急問道:「天一先生與孔東塘想來很投機?」 「投機談不到,我跟他道不同。」陳潢贊助靳輔築堤,孔尚任襄助孫在豐開海口,自然是道不同,「不過為人固不可以私害公,也不必以公廢私,我覺得此人心胸甚廣,倒是個可交的人。」 「是、是。」洪昇問道,「不知道他此刻人在何處?」 「經常住在揚州。」 「那,」洪昇考慮了一會,覺得回棹相訪,在行程上不許可,便怏怏地說,「聽天一先生所談,我很想一識其人,可惜這一回沒有機會了。」 「好在他不久也要回京銷差了,見面也容易得很。」陳潢起身告辭,「鄉長請休息吧。」 「是、是。靳公回來,請代致意。」說著,洪昇送客出門。 「請留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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