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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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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 洪昇一定要送,陳潢也就由他。送出大門,看客人策騎遠去,洪昇一面閒眺,一面思量行止。有陳潢代靳輔所贈的五百兩銀子,不但回京的盤纏不愁,而且三四個月的澆裹也有了著落,似宜早作歸計。但難得有傅臘塔的一封八行,王新命又是新官上任,需要應酬各方之時,如果稍留數日,見著了面,至少也有一、二百兩的饋贈,豈不更妙。 正在躊躇不定之時,眼前閃過一條清癯的影子,十分面善。欲待細看時,已只能看到背影,凝視久久,突然想起,那不是惲正叔嗎? 於是拔步上前,跟蹤在後,越看越像,不由得高喊一聲:「惲先生!」 那人轉過臉來,四目凝視,都在回憶二十年前的形象。「昉思!」他說,「我們不是在做夢吧?」 「真是『乍見翻疑夢』。惲先生,你頭髮全白了。」洪昇握著他的手說,「來、來,請進來坐。」 「我們有十幾年不見了吧?」 「十九年。」 「對!我記得送你進京那一年是康熙八年。」 邊談邊行,回到旅店,洪昇一進門先開箱子,取出來一個錦袱,解開說道:「惲先生。你看,」他說,「我每趟出門,都要帶著你送我的這八張冊頁,孤舟夜雨、荒店昏燈,不知道派遣過我多少寂寞?」 原來這惲正叔是當今花卉第一名家。此人少年的遭遇甚奇,他是江蘇常州人,單名格,字壽平,又字正叔,別號南田。他的父親惲遜庵,是東林黨人,崇禎末年,逃難到福建。戰亂流離中,父子相失,十三歲的惲正叔,做了清兵的俘虜,主帥是閩浙總督正藍旗漢軍陳錦,他的妻子年過四十,從未生育,看惲正叔目清眉秀、聰明異常,便認作兒子,十分鍾愛。 陳錦夫婦都信佛,有一回陳夫人帶著惲正叔到杭州去燒香,為已遁入空門的惲遜庵所見,既驚且喜。他之逃禪是為了不願仕清,亦不願服用新朝衣冠,當時前明的遺民志士,類此「禪隱」者很多,並不是看破紅塵,斷了室家之念。所以一見愛子,難以割捨,便跟他所信服的一位高僧去商量,便是靈隱寺的方丈諦暉。 亂世高僧,為了救人,常用權術。諦暉瞭解了陳錦夫人的情況,知道光說好話沒有用,料知二月十九日觀世音誕辰,貴官眷屬到三天竺燒香下山,一定會到靈隱寺來拜方丈,便叮囑侍者加意留心。 到了那天,諦暉得侍者暗示,看到一個中年貴婦,身後跟著一名骨相清奇的少年,知道是陳錦夫人帶著惲正叔來了,於是矍然而起,下了高座跪在惲正叔面前,膜拜不止,口中連聲說道:「罪過!罪過!」 這個舉動將滿堂香客嚇壞了,陳錦夫人更是駭異莫名。「老和尚!老和尚!請起來。」她問,「是怎麼了?」 「這是地藏王菩薩,託生人間,訪人善惡,靈光不昧,夫人莫非看不見?」 聽得這一說,陳錦夫人也跪了下來,惲正叔要對跪還禮,諦暉一把將他拉住說道:「請到方丈,受小僧供養。」 「老和尚,老和尚!」陳錦夫人氣急敗壞地拉住他的大袖子,「我不知道是地藏王菩薩,當菩薩是我的兒子,受過菩薩的頭,這罪過太大,要打入地獄的。老和尚。你說怎麼辦?」 「到方丈來從長計議。」 到得方丈,裝模作樣地安置好了惲正叔,諦暉對陳夫人說,只有香花清水,供養菩薩在寺;怠慢菩薩,不知者猶可不罪,陳錦帶領大軍南下,難免有縱兵殃民、濫殺無辜之處,這個罪過甚大,只有慢慢懺悔化解。 陳錦夫人諾諾連聲,回福建說與丈夫。陳錦布施了一大筆金銀,諦暉便在暗中負起教育惲正叔的責任。惲家善畫的人很多,惲正叔更是天才卓絕,先學元朝四大家之一的黃鶴山樵,已到尺幅千里、煙雲萬態的境地,但後來得交常熟王石谷,看了他的作品,慨然說道:「你的山水,天下獨步,我不作第二手。」從此改學花卉翎毛,取法於五代的徐熙、黃筌,書法學褚遂良,秀逸無比,又從「西泠十子」交遊,做得一手清麗的好詩,所以年未三十,已得大名,號稱「畫書詩三絕」。 惲正叔的人品絕高,愛朋友如性命。投緣的,他可以整個月為人畫;否則任憑達官貴人,千金在案,求他一張冊頁都難。就因為他生不諧俗,而又是身為布衣,所以一生受風塵俗吏的氣,不知多少。 「十年前,我聽說你差一點挨蘇州縣的板子。」洪昇問道,「那是怎麼回事?」 「也怪我自己太偃蹇——」 當時是江蘇藩司派人去請惲正叔作畫,他正好興致不佳,數催不至,惱了那藩司,授意吳縣知縣,行文常州,將他借個因頭傳喚到案。一到了吳縣衙門,惲正叔才知道江蘇藩司有意要羞辱他,到得第二天知縣坐堂,預備先打他一頓板子,然後釋放。於是派他的僕人星夜到太倉求援。 他所求的那個人名叫王掞,字顓庵,康熙九年的翰林,因為身體不好,告病家居。二更時分,接到消息,立即叫人備船,快上船時,突然說道:「船不如馬快!」又命人備馬,前驅的僕人,背上縛一支竹竿,挑起一個大燈籠,星夜急馳,過崑山到蘇州九十里路,終於在五更時分趕到。敲開城門,去見縣官,縣官要他去求藩司,力爭力保,藩司因他本職是左贊善,兼日講起注官,一旦假滿,官復原職,便是天子近臣,不能沒有顧忌,終於讓步了。 除此以外,也常有困窘的日子。不屑求人,又不甘於自降品格,不擇人而賣他的畫,便只有忍饑受凍了。這種情況,洪昇也曾飽嘗。細訴衷曲,同病相憐,洪升聽說惲正叔到河南訪友不遇,便取了兩個元寶相贈,惲正叔堅辭不受。 「聽說你家累甚重,我實在不忍分潤,你送我錢,不如送我一首詩。」惲正叔說,「我記得我大你一輪,你今年四十四吧?」 「是。」 「我五十六,」惲正叔說,「風燭殘年,而又天南地北。只怕今日一會,再無相見之期,你這首詩一定要做。」 「做是要做,只怕出語蕭瑟——」 「毋須忌諱。」 洪昇沉吟了一會,忽然得了一個主意。「惲先生,」他說,「我替人求你一張畫行不行?」 「喔,」惲正叔問道,「是什麼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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