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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第二首是:「豆蔻梢頭二月紅,十三初入萬年宮。可憐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賣履中。」十三是廢后初嫁之年,萬年宮即唐朝的九成宮,在隋朝名為仁壽宮,為避暑之地。八年,吳克善送女入京,初居西苑,八月方始大婚。「西陵」及「分香賣履」是曹操的典故,廢后打入冷宮,不預世祖送終之事,故云「不在分香賣履中」。

  第三首是:「從獵陳倉怯馬蹄,玉鞍扶上卻東西。一經輦道生秋草,說著長楊路總迷。」前兩句即言廢后與世祖為行獵嘔氣,只看「玉鞍扶上卻東西」,可知廢后原能控御,只為鬧彆扭,故意背道而行;如不善騎,則為從者相擁而行,步趨隨帝,無法馳向相反的方向。「長楊」指漢朝長楊宮,有射熊館為行獵之地,這裏是指南海子。「一經輦道生秋草」,謂世祖已崩,車輦不至,既無御馬作指標,即不能復辨東西,易言之,想負氣亦無從負起了。

  第四首是:「玉顏憔悴幾經秋,薄命無言祗淚流。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見尚低頭。」此詠廢后自裁,從帝於地下,乞憐夫婦之情。原以為有此死殉之舉,得以恢復皇后位號,並與世祖合葬,但事與願違。第五首透露了許多消息。

  這一首是:「銀海居然妒女津,南山仍錮慎夫人。君王自有他生約,此去惟應禮長真。」

  妒女津的故事,出於唐朝段成式所著的《酉陽雜俎》,說山東臨清劉伯玉,娶妻段明光,奇妒無比,劉伯玉有一次在妻子面前唸《洛神賦》,說了一句戲言:「娶婦如此,可以無憾。」哪知道段明光會吃虛無縹緲的洛水神仙的醋,她說:「你說水神美而嫌我不美,是不是?看我死了。會不會成為水神。」這一夜竟投水自殺,死後七日,託夢給劉伯玉說:「你不是想娶水神嗎?我現在就是水神了。」劉伯玉大懼,終身不復渡水,怕段明光拖他下水,復為夫婦。因此,段明光投水之處,被稱為「妒女津」。

  廢后的意願與段明光相同,都是希望死後復為夫婦。這樣,別名為「銀河」的陵寢,也就是世祖的孝陵,在廢后便等於段明光的妒女津。可是,她是白死了。

  「慎夫人」為漢文帝的寵姬,「南山仍錮慎夫人」,言董小宛祔葬,而廢后不與。《清涼山讚佛詩》第一首:「千秋終寂寞,此生誰追陪。陛下壽萬年,妾命如塵埃。願共南山槨,長奉西宮杯。」寫董小宛有此請求,世祖必已許諾,這就是所謂「君王自有他生約」。

  最後一句的「玉真」,不得其解。洪昇暫且丟開,再看第六首,也是最後一首:「珍珠十斛買琵琶,金谷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

  這首詩純用石崇與綠珠的典故,當然是指多爾袞與董小宛。第三、四句詩用石崇與王愷鬥富,擊碎珊瑚的故事,移入上陽,即指小宛入宮。洪昇心想,就體例來說,前面五首皆詠廢后,最後一首獨詠董小宛,似太突兀。但這一首承前一首而來,便不妨視之為解釋「慎夫人」是誰,是間接詠廢后。

  「君王自有他生約」,洪昇不斷默念著這句詩,覺得世祖比唐明皇高明得多了。《長生殿》的結局如果能改成唐明皇不負宿諾,豈不甚妙?但竄改史實,例所不許,如何安排,還得好好花些心思。

  ***

  第二天午後,洪昇興匆匆地又去謁見老師,一見面便表示,大有心得,接著提出來兩個疑問,第一個是為何謂之「此去惟應禮玉真?」

  「這確是個疑問,也很花了些工夫去參詳。」李天馥答說,「《新唐書》公主傳,說睿宗十一女,其中的玉真公主李持盈,天寶三年上書玄宗,說先帝許我捨家入道,請撤除公主封號,玄宗不許。復又上書,自言『妾高宗之孫、睿宗之女、陛下之女弟,於天下不為賤,何必名系主號,然後為貴?』世祖元后雖廢,仍封為妃,父為親王,也是『於天下不為賤』。這句詩,不妨解釋為廢后原應學玉真公主的謙退才是。」

  「這,」洪昇很坦率地說,「老師的說法,當然是正解。不過,好像沒有什麼意味。」

  「爹,」李孚青忍不住插嘴,「這玉真,怕是指『玉真娘子』,不是『玉真公主』。」

  「玉真娘子?」李天馥想了一下說,「仿佛聽見過這麼一個名字。」

  「出在《睽車志》上——」

  「啊!想起來了。」李天馥說,「是程家的故事。」

  《睽車志》是南宋郭彖所作,專記神怪幻誕之事的一部小說。「睽車」取《易經》「睽」卦「載鬼一車」之義。其中有一條說:理學家程頤的後人程迥,其家人見一美婦人,長僅五六寸,自稱為「玉真娘子」。程家特為設一座小神龕,香花供奉。玉真娘子能預言休咎禍福,往往應驗,程家因而致富。

  「照常理說。廢后既以身殉,則復位祔葬,理所必然,哪知不然。如果能有玉真娘子可以請教,即不致於徒然送命。『此去惟應禮玉真』極言事出不測,比較有意味。」李天馥又說,「廢后死而不得復位祔葬,確曾引起極大風波。」

  這是可以想像得到的。風波必起自蒙古。廢后娘家不平,一定會提出嚴重交涉,甚至會興問罪之師。其時滿清入關雖已十八年,但閩海有鄭氏,雲南有永曆,從龍宿將,盡皆凋零,八旗勁旅,徒有虛名,而科爾沁旗左翼,邇通遼河,大漠精騎威脅到滿清的根本之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不過,有「老姑太太」孝莊太后在,凡事總好商量,結果是死一名義上為董小宛的妹妹,而出於董鄂氏的貞妃,作為對廢后的償命。

  「這就是陳其年的所謂『玉柙珠襦連歲事,茂陵應長並頭花』了。」洪昇又問,「不知道梅村先生,有沒有專詠貞妃的詩?」

  「怎麼沒有?」李天馥答說,「《讀史有感》八首,前面三首,即為貞妃而作。」

  翻書一看,第一首便很明確,是用舜南巡崩於蒼梧,娥皇、女英殉於湘水的故事。但娥、英姐妹同殉,董鄂氏兩女,死期不同,因此吳梅村得以借題發揮。

  這首詩是:「彈罷薰弦便薤歌,南巡翻似為湘娥。當時早命雲中駕,誰哭蒼梧淚點多?」舜南巡時彈五弦之琴,作南薰之歌,誰知旋即駕崩。而世祖崩在董小宛死後不久,且有出家逃禪的舉動,因而使人懷疑世祖之崩,可能因為小宛之死,哀痛過度,致疾不起。所以說「南巡翻似為湘娥」。娥皇是姐姐,以擬董小宛。

  三、四兩句是故意設問:如果世祖早崩,不知小宛與貞妃誰會以身相殉?毫無疑問的,必是小宛。明知而故問,即是暗示貞妃之殉,非出本意。

  第二首照洪昇看,是譏刺世祖為私情而輕蒼生,這首詩用《穆天子傳》的故事。周朝第五代天子穆王,駕八駿東巡求長生術,途中有盛君獻女,穆王為盛姬築重璧之臺。行至山東曹州地方,北風雨雪,寒冷異常,被困於黃竹林中,盛姬受寒致疾而死,百姓凍死的就更多了。穆王目擊心傷,作詩三章以哀民:「我徂黃竹,闊負閟寒」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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