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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這一轉念間,靈感泉湧,很快地便想好了一齣戲,而且是很熱鬧的一齣戲。崑腔中凡有道士作法拿妖的戲,極易討好。這齣戲不妨題名《覓魂》,設壇召神,鋪一個鳴鐘撞鼓、香煙繚繞的場面,必能一新觀眾耳目。

  趁著興致勃勃,便先動手寫這一齣《覓魂》,用大面扮道士,由兩名道童引上場,引子現成,只將「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的「方士」改為「遍處」就是。接下來報名,洪昇為他起了個名字叫楊通幽:「貧道楊通幽是也,籍隸丹臺,名登紫箓。呼風掣電,御氣天門。攝鬼招魂,遊神地府」,自誇一番能耐以後,與道童一唱一和,形容法壇,拈香作法,且唱且作身段,作法既畢,上高力士。

  高力士到壇,是「奉太上皇帝之命,謹送青詞到此」。齋醮禱告之文,用青藤紙以朱筆書寫,謂之青詞。唐明皇的這首青詞的內容,自然是由楊通幽口中唱出來,大致是期待如漢武帝之召李夫人,能致楊貴妃芳魂一見。楊通幽焚符作法,召神將,傳法旨:「速召貴妃楊氏陰魂到壇。」神將下場,久未覆命;二次焚符催召,神將到壇覆命,遍覓人間,楊氏陰魂無從召取。

  下面便是從「能以精誠致魂魄」這句詩上生發出情節。道家有「元神出竅」之說,楊通幽告訴高力士說:「公公且去覆旨,待貧道就在壇中,飛出元神。不論上天入地,好歹尋著娘娘。不出三日,定有消息回報。」洪昇用的是宮中自明朝沿用至順治年間的稱呼,太監稱「公公」,妃嬪稱「娘娘」。

  這時臺上放下大幔,遮住法壇,楊通幽暗下,另用一人扮楊通幽元神,從壇後繞至壇前,先「大索黃泉」,與判官打交道,查遍名冊,「怎沒有楊太真名字其中現」,地府既無,自然上窮碧落。

  天宮不比地府,容不得楊通幽的元神亂闖。所以洪昇對這一段過場戲,又是另一樣寫法。前一場「大索黃泉」不妨先到酆都城,再召判官來問話;這一場只有碰運氣,看天上的神仙遇到誰便是誰,不能想見誰便見誰。這樣,便須先上神仙,後上元神。

  上哪個神仙呢?自然是穿針引線的天孫織女。這應該呼應前文,洪昇便細檢三十八齣以前的原稿,其中天孫織女上場兩次,第一次是三十三齣的《神訴》,為天孫織女的正戲,貼旦扮天孫織女在雲路中見一道怨氣,直衝霄漢,一問才知是經過馬嵬坡,便召當方土地來問。

  聽說是楊玉環的怨魂,天孫織女想起來了,道白是:「原來就是楊玉環,記得天寶十載渡河之夕,見她與唐天子在長生殿上,誓願世為夫婦,如今已成怨鬼,甚是可憐。土地,你將死時光景,說與我聽。」

  土地細訴當時情形,將楊貴妃說成「為國捐軀」,又說她近來「痛悔前愆」。天孫織女大為同情,決定「保奏天庭」,使楊玉環得以「復歸仙位」。但是天孫織女對「李三郎」——唐明皇卻頗為不滿,認為「以天下之主,不能庇一婦人,長生殿中之誓安在?李三郎好薄情。」

  檢閱到此,洪昇知道該怎麼寫了。楊通幽在這場戲中,應該如馬嵬坡的土地,為李三郎說好話,博取天孫織女的好感,才會助成他跟楊玉環的重圓。因此,開頭需要有個小小的轉折,當楊通幽走遇天孫織女,說「小道奉大唐太上皇帝之命,尋訪玉環楊氏之魂,適從地府求之不得,特來天上找尋,誰知天上亦無。」天孫織女不肯明白指點,只說:「那玉環之魂,原不在地下,也不在天上。」又說:「楊妃既無覓處,你逕自去覆旨便了。」這樣才逼出楊通幽的一番難處。

  難的是楊通幽誇下海口,如今一無結果,空言如何搪塞?天孫織女還怪他:「誰教你弄嘴來?」楊通幽分辯,不是他好事,「單只為老君王鍾情生死堅,舊盟不棄捐。」既然如此,何以任令馬嵬坡「碎玉揉香」,於是楊通幽唱一闋長調為唐明皇辯護。這一闋長調,是商調中的「後庭花讓」,洪昇用疊句襯字作形容,「亂紛紛,翻滾滾,惡狠狠,焰騰騰,鬧吵吵,昏慘慘,撲喇喇,格支支,嬌怯怯,哭哀哀,恨茫茫,淚漫漫」,抑揚激越,如疾風驟雨,洪昇自己試唱一遍,覺得確能表現當時馬嵬坡前一片肅殺的戾氣,唐明皇萬般無奈、束手閉眼的心情,自覺頗能傳神。

  洪昇尋思,只要楊通幽辯解,天孫織女自會指點「海外仙山」。不過前面要有伏筆,此時兩相呼應,才不顯得突兀。於是他又想到,應該先寫一齣好事之人,思量促成他們重新團圓的戲,列出如何而後可的條件,作為織女改變態度的原因,佈局始稱嚴密。

  既有織女,自應有牽牛,好事之人,捨此莫屬。但伏筆復有伏筆,洪昇檢閱稿本,翻到第二十齣《密誓》。這齣戲先上織女,用的是性質閑冷的「越調」;及至唐明皇與楊貴妃拜告雙星,願生生世世永為夫婦,洪昇用吳梅村「攜手思太息,樂極生微哀。千秋終寂寞,此日誰追陪」詩意,已改寫過一次,中有楊貴妃淒然下淚的描寫,所以用的是性質淒涼的「盲調」,及至生旦唱「尾聲」同下,上小生所扮牽牛,與織女相會,仍用越調,唱一支「山桃紅」,相約保護「唐天子與楊玉環」;接著便唱下場詩結束了這一齣《密誓》。

  細細看完,伏筆不難,只在「山桃紅」中間,加兩句對白,織女說:「只是他兩人劫難將至,免不得生離死別,若後來不背今盟,決當為之綰合。」牽牛答說:「言之有理。你看夜色將闌,且回斗牛宮去。」如今要加的這一齣,布景自以斗牛宮為宜。

  這齣戲,洪昇選用的宮調是「南呂宮」。十七宮調的性質,南北曲不同。照明朝寧獻王朱權所著的《太和正音譜》,感嘆傷悲用南呂宮,但傳奇雖也有「南北合套」,畢竟以南為主,而南曲中可悲可喜的情節,每用南呂宮,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相會,決無傷悲之理,但念到唐明皇與楊貴妃的生離死別,感慨自所不免,正宜於用南呂宮。洪昇將齣目想好了 ,叫作《慫合》。

  《慫合》本來應該是過場戲,不用引子。但專為牛郎織女寫的戲,只有這一齣,而鵲橋相會的故事,艷傳已家喻戶曉,為了調劑觀眾的興趣,他決定將它寫成一齣「大過場」,也謂之「小主場」,小生、貼旦都可用引子出場了。

  先上扮牽牛的小生,後上貼旦所扮的織女,對拜見禮,同唱兩句加襯字的「懶畫眉」,變成兩句七言詩:「相逢一笑深深拜,隔歲離情各自知。」然後攜手同入斗牛宮,細敘年來相思。

  神仙眷屬,地久天長;安得人世夫妻,也永遠成雙作對。話題自然而然地落到「長生殿裏人一對」,牽牛問織女,可記得「李三郎與楊玉環之事?」織女答說自然記得,追敘為楊玉環歸位蓬萊的經過。

  話雖如此,但「寡鵠孤鸞白雲內,何如並翼鴛鴦美?」牽牛倒是有志成全,無奈他就如人世間的駙馬一般,地位不如公主;而天孫認為「李三郎」背盟,楊玉環枉自情癡,他若果有悔心,方能助他重圓。有這樣的伏筆,後面楊通幽的那番話,才能發生作用。

  修改到此,又是天色將曙,且先歸寢。但輾轉反側,不能入夢,一直在思量《覓魂》以後的情節,到得近午時分,終於都想通了。

  朦朧中醒來,已是日色偏西了。「洪大哥,」是李孚青的聲音,「怎麼,人不舒服?」

  「喔!很好、很好!」洪昇起床說道,「我一直到中午才睡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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