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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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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少爺這麼說,我可以放心了。」王狗子問,「應該送多少束脩,李大少爺你看呢?」 「這,你跟洪老爺商量。」李孚青站起身來,從懷中掏出一個金錶,打開匣蓋看了一下說,「申正一刻了,我得趕回去接徐靈昭,你們談談吧!」 「是。」王狗子說,「回頭我派車來接兩位。」 「不必!咱們在眾樂園見好了。」 等李孚青一走,洪昇便與王狗子談延聘徐靈昭的細節。當然,名士坐館坐到戲班子裏,是極大的委屈。居間介紹的人,若非深知本人的性格,以及交情深厚,凡事可以做一半主,也不會貿然行事,因為遇到孤介或自視甚高的,會引以為辱,怫然不悅。徐靈昭的脾氣很隨和,洪昇相信不至於吃力不討好,但要為徐靈昭留身份,也是為自己留餘地,不能不先有一番交代。 「王掌班!」他說,「有句話我不能不先說在頭裏,我是熱心的朋友,你也很夠意思,所以我才多這個事。徐老爺本人還不知道這回事,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別有打算。倘或我們倒談好了,他自己有別的原因,不能到你那裏去,那時候要請你海涵。」 「啊呀!洪老爺你怎麼這麼謙虛,連『海涵』兩個字都用上了。不過,洪老爺,我王狗子一向實心待人,心裏有話,不願意繞著彎兒說。徐老爺如果另有高就,我不敢勉強;倘或覺得讀了一肚子的書,在我戲班子裏,太委屈了,那時候你老得幫我勸勸。」王狗子停了一下又說,「實不相瞞,我還有一番雄心壯志,要仰仗徐老爺呢!」 「喔,你的雄心壯志,能不能跟我說一說?」 「當然要跟洪老爺說。我先是覺得話說早了沒有用,今天既然談到,我就把我的想法,說來請洪老爺斟酌。」 「別客氣!你就請說吧。」 「我是想託洪老爺的福,把《長生殿》唱好了,我聚和班的名兒,就連皇上也知道了。到那時候,我想在莊王面前下一點工夫,請莊王出面辦個科班。這個科班,可是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不過憑我王狗子可擔不起綱,那就要請徐老爺來挑大樑了。」 「『除了唱戲,不幹別的』。」洪昇將他的這句話,在嘴裏唸了幾遍,徐徐說道,「王掌班,你的志氣可佩。不過,照我看,這件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很難。」 所謂「除了唱戲,不幹別的」,便是說這個班子裏的伶人,不作侑酒侍寢的勾當,自是力爭上流的想法。但王府科班中,面目較好的「明僮」,縱然不會在外間應酬,又豈能免於八旗豪家子弟的蹂躪?所以說「做起來很難」。王狗子當然也能領會到他的意思,點點頭說:「我也知道不容易辦到。不過,總得往正路上去走。洪老爺,您說是不是呢?」 「這倒也是實話。好!我去跟徐老爺說。不過照我看,他幫你班子的忙,可以;王府辦科班,他未見得肯插手。因為王府有王府的規矩,他受不慣那種拘束的。」 「既然如此,咱們先不提這一節。」王狗子又說,「洪老爺,您看這束脩應該怎麼送?」 「那要看你。你開個條件出來看看。」 「是。」王狗子盤算了一會說,「我打算先訂一年的關書,管吃管住,一年送三百六十兩銀子,分三節先付。洪老爺,您看如何?」 洪昇心想,一年三百六十兩,合到每個月三十兩,雖不能說豐厚,可也不算菲薄。徐靈昭如果自己用十兩,寄回蘇州二十兩,也勉強可以贍家了。 「差不多。」洪昇答說,「本來這要看你們賓主的情分,他本人的心力。現在爭多論少,是沒意思的。」 「正是這話!將來我會看情形多送。或者徐老爺臨時有什麼急用,也可以商量。總而言之,情分最要緊。只要徐老爺看得起我,我一定拿徐老爺當自己人看待。」 王狗子的話說得很誠懇,洪昇頗為滿意,因而越談越融洽,直到玉英來提醒時候不早,他們才打住話頭。相偕出門,步行到了眾樂園。 不久,李孚青陪著徐靈昭也到了,先為王狗子引見,寒暄數語,隨即入座,一面喝酒,一面聽徐靈昭細談旅途見聞,以及江南的新聞。徐靈昭善於詞令,清談娓娓,令人忘倦。 當夜盡歡而散,而為時尚早。王狗子知道洪昇與徐靈昭還有話要談,所以送到下處,略坐一坐,便即辭去。 於是洪、徐二人在南屋開始談到正事,洪昇將莊親王託李天馥致意,希望洪昇修改《長生殿》,以便為太后上壽的始末經過,細說了一遍。然後提到他跟李孚青如何為徐靈昭安排館地。 「你是我請來的,我自然也有個打算,莊親王送我一千兩銀子,我想跟你——」 「不、不!」徐靈昭搶著說道,「叨在愛末,談不到此。我也正好閒著,得有機會北遊,跟好朋友共數晨夕,是一大快事,豈能復有他求?而況,你的家累很重,我又何忍分潤?」 「丹壑也是這麼說。」洪昇覺得為他在戲班子中覓館,這話似乎很難啟齒,躊躇之間,靈機一動,向外指著說道:「剛才來倒茶的管家,是王狗子的姪女,名叫玉英,你看她如何?」 徐靈昭不知他突然有此一問,是何用意,只好老實說他的觀感:「長得很秀氣,而且看樣子很能幹。得此人來管家,想必一定很舒服。」 「一點不錯。不過,你如果把她看成一個好管家,是小覷她了。她知書識字。你看!」洪昇隨手拿起一冊置在書案上的《唐明皇七夕長生殿》抄本說,「這是她的筆跡。」 徐靈昭接過來,隨手翻開一頁,細看了一會,驚訝地說:「不但筆姿娟秀,而且看本子的行款,是行家所抄,字跡端正又抄得很清楚。真難得!」 「你倒是法眼無虛,這玉英是個行家。聚和班從前請過一位名士,為他們正拍定音。玉英奉他為師,對聲律頗有研究。」 「喔,」徐靈昭大感興趣,「這位名士是誰?」 「姓吳,是貴同鄉。前明末年在秦淮舊曲,是極受尊敬的人物——」 「是他啊!」徐靈昭失聲說道,「他叫吳玉甫,前數年故世了。」 「不錯。」洪昇問道,「你認識此人?」 「不但認識,我們還是表親。」徐靈昭說,「他是先母遠房的叔叔,不過沒有什麼來往。只聽說他浪跡燕臺,不甚得意,原來是受聚和班的供養。」 「這供養二字,說得很好。王狗子的名字俗,人倒不俗。」 「是的。」徐靈昭深深點頭,「今天雖是初會,我也看得出來。」 「你看他人不錯,好極了。將來你們賓主,一定能相處得很好。靈昭,我想問你,你願意不願意受他的供養?」 徐靈昭一時不知所答,愣了一會,方始問道:「是怎麼回事,我還弄不明白。」 「是這樣的——」洪昇將經過情形,婉婉轉轉地說清楚,靜待回答。 「說實話,我只打算看完了你的戲,回蘇州過年。沒有想到你跟丹壑,如此費心為我安排館地。事出倉促,我得通前徹後,好好想一想,從長計議,如何?」 洪昇略感失望,但他深知徐靈昭性格隨和,不會拂人之意,只要多下點工夫,他也會勉為其難,所以順著他的意思說:「確是需要考慮,咱們謀定後動,只要你知道他的誠意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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