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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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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頭一天最好到十九齣《絮閣》打住。」洪昇說道,「論唱,這一齣才能壓軸。」 原來傳奇雖是南曲,但必插用北曲數齣,以為調劑。因為北曲大致如詞中有蘇東坡、辛稼軒一派,所以遇到慷慨激昂的戲,用北曲才能唱出氣氛。 但音節最美的是「南北合套」,大致用於情節變幻奇特的戲中。洪昇在《長生殿》中,有四齣戲用了「南北合套」:第十九齣《絮閣》、第二十四齣《驚變》、第二十七齣《冥追》、第二十八齣《罵賊》。如果第一天唱到《舞盤》,那麼這四齣「南北合套」便都集中在第二天,似乎太密了。 而且就情節來說,《絮閣》是唐明皇密召梅妃,幸於翠華西閣,為楊貴妃發覺,突然闖到西閣,是他們那一段「天長地久」情緣中的一個波折。下一齣便是「漁陽鼙鼓動地來」的《偵報》,這正是情節轉變的關鍵之處,第一天到此為止,算是告一段落,也頗適當。 聽他這麼說,徐靈昭自無話說,王狗子更是唯命是從。當即通知後臺所有的角色,有些人諸如扮織女、扮哥舒翰的,第一天的戲,挪到第二天,就不必上裝扮戲了。 「第二天呢?」徐靈昭說,「我們索性也商量商量,看唱到哪裏歇鑼?」 「還剩三十一齣戲,看第二天是唱十五齣,還是十六齣?」 唱十五齣,是到第三十四齣《刺逆》;十六齣是到第三十五齣《收京》。就情節來說,當然是以郭子儀收京作一收束為宜,但王狗子這回卻有意見。 「武戲收場的好。」他說,「劉應官的開口跳,兩位老爺都看過。讓他來壓軸,捧一捧他。」 原來《刺逆》演的是安祿山的義子李豬兒,受安祿山的長子安慶緒指使,入宮行刺安祿山。那劉應官是蘇丑,跌撲功夫十分了得,確是可造之材,既然王狗子有意捧他,洪昇也就同意了。 「這部戲,」洪昇將徐靈昭拉到一邊悄悄說道,「我擔心的是第十五齣《進果》。這齣戲借古諷今的意味太明顯了一點,你看是不是應該刪掉?」 「刪掉固於情節無損。不過似乎應該看莊親王的意思。」 「說得是。」洪昇拱拱手說,「拜託你去接個頭。」 徐靈昭答應著去了。好久方復回後臺,所得到的答覆是:莊親王表示,本子已經進呈御前,皇帝萬幾之暇,曾經親自披閱,對《進果》這齣戲,並無意見,不妨照演。 聽得這話,洪昇放了一半心。果然,《進果》演了下來,皇帝毫無不愉之色;同時《盤舞》極聲色之娛,必為外行所歡迎;《絮閣》求音節之美,必為內行所讚賞,也都如洪昇所預料。頭一天的戲,到申牌時分結束,十分圓滿。第二天、第三天亦復如此,全部戲唱完,皇帝特賞聚和班二百兩白銀,進一步證明了《長生殿》是完全成功了。 *** 徐靈昭遷至聚和班,洪昇也將行李搬回家,那是莊親王府演完《長生殿》第二天的事。說搬就搬,王狗子另外派了 幾個人來照料,眾目睽睽之下,玉英竟找不到機會可跟洪昇私下說幾句話。 眼看著玉英深鎖眉頭,默默無言地在收拾箱籠,洪昇當然也有難以言說的咎歉。不過,這倒也給了他一個啟示,對於「最難消受美人恩」的玉英,以後唯一能採取的應付辦法,怕也只有一個「拖」字訣,拖到後來,不了了之,這當然也是一種薄倖,但實逼處此,徒喚奈何,幸好終棄而未始亂,良心上還有逃避之處。 但洪昇雖已甘作負心人,將玉英置諸腦後,而黃蘭次卻念念不忘。莊親王府御前演出這件大事,已經過去了,玉英的事應該可以談了。幾次向洪昇提到,他裝聾作啞,置若罔聞。迫不得已,她只好又找李孚青去商量,請他跟洪昇切切實實地談一談,如此好事,何以放過?總有個理由吧? 「理由只有一個,」洪昇說道,「我不能自找我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 他說他的這個「自己無法解除的麻煩」,是自絕生路。這回《長生殿》演出,王狗子得了絕大的好處,不但聚和班由此奠定了梨園魁首的地位,而且「堂會」一個接一個,大發利市。外行無不心醉神移;內行評為自有傳奇以來第一部,詞藻或許稍遜「臨川四夢」及阮大鋮的《燕子箋》,但情節、排場、角色、音律,色色精工,可謂之集傳奇之大成。 但他所得的只是浮名,並無實益,相反地復以名高招謗遭妒。前數年在蘇州納鄧氏,已招來好些令人難堪的譏評。如今在輦轂之下,復以《長生殿》之故,納玉英為姬,則在刻薄文人口中,更將蜚短流長,造作許多謠言。他的生計,全靠達官貴人,愛才憐貧,時加接濟,如果將他形容成為一個十斛量珠的豪客,哪裏還打得起秋風! 黃蘭次聽他說完,一直沒有作聲,好久才說了句:「你這樣下去,也不是一回事,總得弄個差使才好。」 「我也是這麼想。」洪昇答說,「無奈看重我的幾位大老,如今都不得意。李老師從前當工部尚書,或許還有機會,一調刑部,根本就談不上了。」 「不管談得上談不上,你總要先去求他,他才會替你留意。」黃蘭次不免埋怨,「你就是太懶,求人的事更懶。」 「不是我懶得求人,是開不出口。」 「開不出也要開!」黃蘭次又痛心、又憐惜地說,「你嘔心瀝血做幾首詩、填幾支曲子,當個『行卷』去投,等人家送你幾十兩銀子,這種日子過得也太沒有意思了。」 聽得她這樣說,洪昇心裏也很難過,心潮起伏動盪,終於下定了決心:「好!我今天就去。」 說完隨即出門,到了李家,恰好李天馥下朝無事,想找人來聊天喝酒,一看洪昇來了,非常高興。照平日陪侍的情形,總是由李天馥先擇定話題,或談時事、或談詩文,遷就他的興趣;洪昇如有事要談,也總是壓在後面再開口,但這天好不容易下了決心,怕剛鼓起來的一股勁,時間一長會消失於無形,所以開門見山地直陳來意。 「老師,今天門生媳婦跟我說,長此以往,不是個辦法,要我來求老師,看有沒有機會,能給我弄個差使。」 李天馥點點頭。沉吟了一會說:「你的事,我從來沒有忘記過。清高一點的衙門,像內閣、翰林院、詹事府,給你補個錄事之類的小差使,實在太委屈你了。捐班,我從前跟你談過,你又不屑於此,如之奈何?」 原來捐班以縣官為最多,自康熙十三年開捐,至康熙十六年,短短三年,捐班知縣至五百多人之多,先捐的補缺容易;後捐的就不知哪一年才能補上。至於京官,雖可捐到郎中,但照例不得分發吏、禮兩部;同時分部後需先學習三年,期滿加以甄別,合格者方得奏請補官。在這三年之中,只有極微的俸祿,而且天天要上衙門,還得伺候堂官的顏色。以洪昇的性情,是件辦不到的事,所以過去雖曾談過,結果不了了之。 「捐班縣官補缺很難,就能補上,你也不肯當風塵俗吏;部院衙門司官,你又不肯『學習』,此途看來似乎不通。不過,你如果想弄個差使,則又另當別論。」 「是、是!」洪昇急忙答說,「請老師指示。」 「明年正月裏,皇上第二次南巡,我可以找個隨扈的差使,不過,你得先有個底子。譬如先捐個候補知縣,我再託人派你差使。那要看你的運氣了,派上一個好差使,這一趟隨扈下來,也許能弄個三兩千銀子;否則,只怕捐官的本錢都撈不回來。」 聽這一說,洪昇又為難了,別的不說,籌措這一筆捐官的本錢,便是個難題。 見他躊躇不語,李天馥當然料得到他的心事。「捐個知縣,大概要六、七百兩銀子。」他說,「莊王送的一千兩銀子,照我猜想,還還賬,再寄一點回杭州,大概也差不多了。我幫你的忙,你不必愁。」 「老師栽培,」洪昇站起來請了個安,「門生感激不盡。不過,我覺得還要從長計議。」 「喔,你說!」 「我怕將來還不起。」 這話有言外之意,怕派的是苦差使,連「本錢」都撈不回來。再進一步的意思,就是最好先謀好一個優差,再來捐官,以免落空。李天馥覺得這樣打算,也未始不可,因而點點頭說:「我懂你的話。等我先來打聽打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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