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高陽 > 醉蓬萊 | 上頁 下頁
六五


  到得第三天,李孚青派人送了一封信來,約他去小酌,信中注明有事要談,務必早到。要談的當然就是這件事。

  「現在有兩個差使。一個是隨同『蹕路大臣』辦事,那個差使可以搞錢,不過要把良心擱在一邊,而且披星戴月,十分辛苦,決不是你幹得了的,可以不提。」

  「是。」

  「另外一個差使,比較好一點。不過也要憑訣竅、會盤算。」李天馥說,「今天我託了張素存,他說,他可以派你一個購馬料的差使。」

  張素存便是兵部尚書張玉書,比李天馥晚一科,但交情很厚。這回南巡,皇帝特頒諭旨:「沿途供應,皆令在京所司儲待,一切不取之民間,即有日用應需,該衙門於所在地方,照市價平買,不許錙銖抑勒小民。」但馬料無法由京師運至各地供應,必需沿途發價購買。不過上諭是這麼說,承辦官員還不是責成地方官辦差,至少也要打個折扣。馬料雖賤,但扈從官員、侍衛、禁軍乘騎,至少也有上千匹馬,積少成多,這筆回扣的油水,可說很肥。

  但洪昇回到家跟黃蘭次一商量,發覺其中的困難很多,歸納起來有「四怕」:第一、沿途採購儲備,道路奔波,又值嚴寒,十分辛苦,怕洪昇的身子支持不住;第二、沒有得力的人,可供差遣,假手於人,怕僅擔虛名,並無實益,甚至還要替人受過;第三、馬料是軍需,萬一供應不上,以軍法論處,怕獲嚴譴;第四、倘或此行連捐官的「本錢」都撈不回來,徒累師門,怕連以後乞援的話都難以出口了。

  因此,儘管李孚青不斷奉父之命,來催洪昇料理,而且備妥了十六個「大元寶」,共計八百兩銀子,供他到戶部「捐納房」去「上兌」,而洪昇一直舉棋不定,坐視韶光,寸寸虛耗。

  「洪大哥,」李孚青這天一早來看他,開門見山地說,「兵部張尚書,昨天催老爺子,說採辦馬料的人,再不出發,就來不及了。你到底怎麼樣呢?」

  「我——」洪昇躊躇了好一會,痛苦地說,「哎,我只能辜負老師的栽培了!」

  「事在人為,你跟我談的那些顧慮,實在是多餘的。船到橋門自會直,人家能幹得下來,你當然也能幹得下來,我勸你再考慮。」

  「燈前枕上,跟內人也不知考慮過多少回了。我想,以後總還有機會的。」

  李孚青黯然無語;洪昇爽然若失。其時急景凋年,家家都在忙著度歲,洪昇要在年內趕兩篇壽序出來換米,半個月未到李家。

  ***

  這天——十二月初十,他的小廝文壽,從外面回來,逕到書房報告:「老爺,我剛經過李大人家,大門口轎子、車子都擺滿了,好像李大人升官了。」

  「喔,」洪昇將筆丟下,「我去看看。」

  於是套上一件皮馬褂,匆匆來到李家,果然訪客盈門。向門房一打聽,才知道李天馥雖非升官,但也是一樁喜事。原來禮部尚書熊賜履丁憂,奔喪回籍;朝局因此而有一番變動,兵部尚書調禮部,李天馥調兵部,他的刑部尚書遺缺,則由左都御史徐元文調補。

  尚書的官位無異,但兵部與刑部的權勢,大不相同。明朝的兵部尚書,亦名為「本兵」,兼綰軍政與軍令,本兵行邊,遇有不稱職的總督,當時便可撤換,權重無比。入清以來,兵部尚書雖不如明朝的本兵那樣威風,但權勢僅次於吏部。而況此番南巡,內則拱衛京畿,外則扈從萬乘,大半責任落在兵部尚書肩上,所以此番李天馥的調職,被視為聖眷優隆,行將大用的先兆。官場一向勢利,自然賀客紛臨。而且李天馥本來不在扈從之列,一調了兵部尚書,護衛乘輿的千軍萬馬,都在他的調度之下,自非隨扈不可。所以來接頭公事的文武官員,也是絡繹不絕。李天馥忙得不可開交,自然沒有工夫接見洪昇。

  「洪大哥,」李孚青以萬分惋惜的神情說,「老爺子從宮裏回來,跟我說的第一句是:洪昉思錯過了一個大好機會。」

  洪昇也懊喪非凡,老師當了兵部尚書,他所顧慮的「四怕」都不存在了,甚至只要掛個名,便可坐而分肥。如今購料的人早已派出去了,而且再有十天,各衙門便將「封印」,想趕辦捐官的手續也來不及了,真正是坐失良機。

  「時也、運也!總緣鯫生福薄,也不去談它了。」洪昇問道,「老師隨扈,你是不是要跟了去?」

  「翰林院派的隨扈官員,名單上沒有我,未便擅自出京。再說,家裏也不能沒有人,老爺子的意思,我就不必請『掌院』補派了。」

  「既然你不必跟老師隨扈,我們改天再談。你要陪客,很忙,我告辭了。」

  「好吧!今天我不留你喝酒了。不過,你請稍為等一等。老爺子還不知道你來了,等我去回一聲,或許有話交代。」

  洪昇答應著,在李孚青的書齋等候,隨意抽了一冊書看,恰好是徐文長的《四聲猿》。直到快將《狂鼓史漁陽三弄》這一本看完,方見李孚青回來。

  「老爺子問你,今年這個年過得去吧?」

  「『年年難過年年過』,總會過得去的。」

  「看樣子,只怕難過。」李孚青說,「老爺子交代,送你一百兩銀子。如果應付不了,叫我再替你想辦法。」

  「行了。替我謝謝老師。」

  ▼第十八章

  康熙二十八年正月初二,頒佈南巡閱視河工的上諭。正月初八一早,皇帝率領皇太子至慈寧宮向太后辭行,然後啟駕,文武百官在午門外跪送;扈從的諸王大臣,都在永定門外上馬,旌旗絡繹,長達二十餘里,按站徐行。出直隸,入山東,祭了泰山,繼續南下,正月二十二到了山東與江蘇交界的郯城縣。

  這個縣份是有名的要衝,煩劇難治。黃六鴻便因在這裏當縣令,頗有治績,方始得行取為「行人」,陞轉言官。這回他也隨扈,舊地重遊,倍感興奮。皇帝率同兩江總督傅臘塔、河道總督王新命。漕運總督馬世濟、原任河道總督靳輔,及其他有關的部院大臣,巡視新開的中河,便從郯城開始。黃六鴻自然而然地成了大官們的嚮導,建立了許多關係,更為興頭。

  第二天,御舟自清河縣渡黃河,出清口後臨幸揚州,決定巡視浙江,因此改變了行程,經鎮江東去,駐蹕蘇州,然後往南,經嘉興到達杭州,這時已是二月初了。

  原來皇帝這回到杭州,並非久慕西湖的水光山色,想一遊為快。而是巡視中河,看到河工人員堤上露宿,晝夜不懈來防治的境況,想到數千年前大禹治水,艱苦可想,油然起了敬慕之心,決定到了杭州,還要渡錢塘到紹興去祭一祭禹陵。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