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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聽他開口稱「老師」,徐乾學愣了一下,不過並未謙辭,等於承認了有洪昇這樣一個門生。「挑的日子是二十七日,」他說,「不過可能還會改。」

  「老師這回書局自隨,古人有之,本朝還是創舉。看御書匾額,可知聖眷優隆,想來不久就會復召。」

  「年已六十,即蒙恩召,亦當辭謝。」徐乾學換了個話題,「我想把書局設在洞庭山上,那裏朝暉夕陰,氣象萬千。老弟何妨去幫幫我的忙?」

  洪昇驟聽倒是一喜,但轉念一想,徐乾學奉旨所修的書,如《一統志》之類,非己所長,而且從事校勘之類的枯燥工作,亦非己所能忍耐,決定辭謝。

  於是他站起來躬身說道:「多謝老師栽培,只是從小失學,從未聞聖賢大道,追隨有心,效勞無術,請老師明鑒。」

  「我知道,」徐乾學笑一笑說,「你瀟灑慣的,受不來拘束。幾時回南,務必到我那裏來盤桓數日。」

  「是。一定要給老師來請安的。」

  「那麼,在京呢?」徐乾學問,「有何打算?」

  「無從打算。不過自逐出成均以後,閑工夫倒是更多了,倘獲硯田,自當力耕。」

  意思還是打算賣文為生,但度這種生涯,需要有人汲引,徐乾學明白他的意思。「我來交代立齋。」他說,「你可以替他代代筆。」

  「是。全靠老師照拂。」

  徐乾學倒是言而有信,鄭重交代了徐元文。而徐元文亦很照應,先是保和殿大學士梁清標七十歲生日,徐元文請他代筆作了一篇壽序,送了他一百兩銀子的潤筆;隨後又介紹他為人作了一篇墓誌銘,事主很有錢,潤筆送了四百兩。一個月工夫,進項達半千之多,洪昇不免私自慶幸,算盤打對了。

  哪知好景不長。一天洪昇去看李天馥,門上送進來一份「宮門鈔」,第一條便是:「江南江西總督傅臘塔參奏大學士徐元文、原任刑部尚書徐乾學縱放子姪家人等,招搖納賄,爭利害民,所行劣跡共十五款;江蘇巡撫洪三傑趨附獻媚,甚為溺職。得旨:所參本內各款,從寬免其審明。徐元文著休致回籍。」

  接著李孚青從衙門裏回來,帶來一個文件,便是傅臘塔原參的抄本,所參「穢跡」第一款是:「康熙二十八年,徐元文升任大學士,洪三傑諂媚製金字大匾一方、旗杆二根,旗上金鐫『瑞協金甌,泰開玉燭』八字,委督糧同知姚應鳳齎至徐元文門前樹立,復送賀儀一萬兩,徐元文之子舉人徐樹本親收。」以下各款,與上年許三禮所參,大同小異。而最不可思議的是,說徐乾學南歸後,沽名釣譽,「囑託蘇州府貢監胡三錫、周鄰詩等,違例建長生祠堂,在於虎丘山上。」

  「徐健庵何至於如此糊塗!」李天馥大為搖頭,「他這樣胡鬧,不是祈長生,是自促其壽。」

  「虧得你沒有應他的聘。」李孚青對洪昇說,「否則,此時進退維谷,豈不糟糕!」

  「是啊!」洪昇站起來說,「老師,我想應該去看看徐中堂,明天再來給老師請安。」

  「應該、應該。」李天馥頗表嘉許,「患難見真情,他待你不薄,應該去慰問。不過,只怕輪不到你見面。」

  李天馥總以為徐元文家,其門如市,冠蓋相望,以洪昇的地位,門上一定會「擋駕」。哪知一進了胡同,只見冷清清地毫無異樣,徐家門前出奇地清冷。不過,洪昇還是沒有能見到徐元文。

  原來徐文元已經大徹大悟了,皇帝為了徹底打破朋黨之局,先是利用他們兄弟及郭琇,打擊明珠、余國柱,但同時也就作了打擊他們兄弟的埋伏。這便是用明珠的外甥傅臘塔為兩江總督,就近監視他家,俟機而起,最使得徐元文覺得驚心動魄的是,似乎有意作成一個圈套,要陷他們弟兄,身蹈危法。

  這是徐元文由他們兄弟升沉的過程中領悟出來的。徐乾學在康熙二十七年二月由左都御史調刑部尚書,及至五月間,徐乾學因張汧、祖澤深貪瀆一案,內心不自安而疏請辭官歸里時,皇帝一面准以原官解任,而仍命在京修書,一面將因案降調的徐元文補為左都御史,十二月調刑部尚書,升遷之跡,一如其兄,且於二十八年五月,特升為文華殿大學士。入閣拜相之外,並兼翰林院掌院,天下誰不說崑山徐家,恩眷特隆,是決不會倒的?於今看來,仿佛皇帝是有意要長他家子弟的驕侈之心,以便傅臘塔有隙可蹈。

  徐元文最失悔的,便是去年辦《長生殿》一案,以為黃六鴻是受了皇帝的指使,上本參劾;而又不該起了想趁機打擊明珠的心,這一下才引起明珠的反擊:繼郭琇參高士奇以後,有許三禮參劾徐乾學之舉。不道皇帝竟會處分許三禮,而於徐乾學請求隨身攜書局回里時,優詔以答。這一切的一切,似乎有意要顯示他對徐家兄弟的寵信未衰,哪知最後有傅臘塔這樣一記殺手。

  這個跡象,顯示皇帝利用他們兄弟,來打擊明珠、余國柱一黨的時期,已經過去了;現在是利用明珠來收拾他們兄弟的時候了。宦海風波的翻覆,令他心驚肉跳,尤其是傅臘塔原奏中所列的參款,周延詳盡,哪一款都可以激起波瀾。家破人亡的大禍,可能方興未艾,憂心忡忡,夜不能眠,哪裏還有精神來接見賓客。所以洪昇上門一投帖,門上便斷然決然地擋駕。

  「我家老爺什麼客都不見,連名帖都不叫拿上去。洪老爺請回吧!」

  「喔,」洪昇又問,「中堂是哪一天動身回南?」

  「不知道。」門上又說,「洪老爺不必打聽,也不必再勞步來送行。」說著將名帖退回給洪昇。

  見此光景,洪昇說一句話都是多餘的。第二天又到李家,跟李孚青談起這件事。他說:「豈止傅臘塔?明相國另外還有個埋伏。」

  「誰?」

  「山東巡撫佛倫。」李孚青說,「徐中堂回南,無論水路、陸路,都要經過山東。這一路上,不要出事才好。」

  洪昇大為詫異。「大臣奉旨休致回籍,地方大吏照例應該照應。」他問,「會出什麼事?」

  原來佛倫是正白旗人,姓舒穆祿氏,以筆帖式起家。吳三桂造反時,曾赴湖廣經理糧餉,著有勞績。皇帝對平三藩之亂有功人員,向來另眼看待,明珠即因力贊削藩而獲寵信。佛倫事平還京,以內閣學士遷刑部侍郎,三年後升工部尚書,後來又調戶部,與明珠的關係相當密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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