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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在治河之爭中,明珠與佛倫都是支持靳輔的。其後皇帝為裁抑明珠的權力,授意徐乾學指使郭琇,上摺嚴劾,指明珠、余國柱與佛倫結黨營私。皇帝亦覺得佛倫性情偏執,挾私好勝,交部議處,部議革職。但皇帝念他居官極其勤勞,改命以「原品隨旗行走」,一個月以後授為內務府總管大臣。

  康熙二十八年九月,御史張星法,疏劾山東巡撫錢玨貪黷,皇帝命錢玨明白回奏。錢玨有個朋友叫盛符升,亦是御史,打聽到張星法所以有此彈章的由來,以密書致錢玨,因而錢玨得以自辯。

  他說,左都御史郭琇與太常寺少卿趙崙榮,曾經寫信給他,推薦即墨縣令高上達、成山衛教授孫熙,希望他加以升遷。錢玨沒有理會這件事,郭琇懷恨在心,因而教唆張星法上奏彈劾。

  於是皇帝命「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衙門會審,居然屬實,郭琇、張星法均應革職。皇帝因為郭琇曾立過打擊明珠的功勞,以「平時鯁直敢言」的理由,從寬降五級調用。錢玨既得郭琇私函,不即檢舉,亦應處分,著以原官解任。

  山東巡撫出了缺要補人,皇帝面諭大學士說:「山東的紳士,素來桀驁不馴,而且好結朋黨,要用一個有魄力的人當巡撫。叫佛倫去好了。」

  到了這年四月間,皇帝已由蘇州織造的密奏中,得知徐乾學、洪三傑的好些劣跡,決定加以整頓,連帶使得郭琇亦大受影響。他本來是降五級調用,一直沒有缺補。這時恰好有個通政使參議的缺,適合他調用。哪知一經奉報,皇帝不准,休致回籍。

  郭琇是山東即墨人,奉旨以後,一時不及動身。恰逢江蘇巡撫洪三傑,因為吳江縣虧空漕糧的舊案,牽涉到當過吳江縣令的郭琇,因而咨請佛倫轉飭郭琇到江蘇質對。佛倫一查郭琇尚未回籍,正好趁此機會報復,上奏嚴劾郭琇休致以後,仍復逗留在京,企圖復用,請逮交法司治罪。

  復又參劾郭琇,說他的伯父名叫郭爾印,是明朝御史黃宗昌的家奴。郭琇的父親郭景昌,原名郭爾標,曾經做過強盜,被捕伏法,郭琇因而改了他父親的名字,濫請封典,應予追奪誥命,並革去郭琇頂戴,到江寧聽勘吳江縣虧空漕米事項。

  這是傅臘塔為明珠報仇,所參劾的兩件事,一件是化小為大;一件是含沙射影。郭琇的伯父郭爾印在前朝的身份為何,是另一回事;入清以後,是即墨縣的秀才,已成衣冠中人。郭爾印無子,以郭琇承繼,他的父親確是叫郭景昌,不幸的是,即墨縣確有一個被誅的大盜叫郭爾標。此人無妻,安得有子?但郭琇因為傅臘塔出手極重,這件事還不敢聲辯,乖乖兒地青衣小帽到江寧聽勘。

  郭琇虧空漕糧,事非無因。他在康熙十八年任吳江縣令,起先的官聲並不好。及至湯斌去當江蘇巡撫,清廉的事績,為蘇州人爭相傳述,有個不甚雅的雅號,叫作「豆腐湯」,經常查閱家用賬。有一天看到買了一隻雞,叫老家人來問,回答是:「大少爺要買的」。湯斌大怒,立刻命他長子回河南原籍。

  吳江密邇蘇州,湯斌的美談,郭琇聽得多了,終於感動得洗心革面,命人汲來井水,親自洗刷大堂,讓老百姓知道「郭大老爺」換過一個人了。

  郭琇沒有騙吳江縣的百姓,果然做了清官。他本來就精明強幹,短處是在操守。此短一去,自然成為難得的好官。

  他在任七年,考績在江南所有的州縣官中居第一。康熙二十五年,湯斌以「居心恬淡、任事精銳」八字的考語,奏請為他陞官。吏部行文戶部,查出郭琇辦理這年應徵的田賦,尚未足額,升官之請,應從免議。皇帝仍准了湯斌的奏請,照縣官「行取」之例,內調授為江南道御史。

  都察院的監察御史,以省為區別,共分十五道。但權有大小、職有繁簡,最威風的是河南道,為各道御史的領袖;接下來是江南、浙江、山東、山西、陝西、京畿這六道,連河南道在內,都特頒印信。其餘的八道,有名無實,既無印信,亦不必辦事,名為「坐道」。

  監察御史職掌「彈舉官常、敷陳治道」,聞風言事,什麼都可以談。各道御史特殊的職務,便是查核本省的刑名,及稽察在京各衙門;江南道除江蘇、安徽以外,兼理江西、四川,共管四省;並稽察戶部、京通十三倉、京內外各稅務衙門,位尊權重。郭琇以新進而派至江南道,是很罕見的事。

  郭琇到任不久,便有靳輔與于成龍為治河築堤還是開海口之爭。明珠與佛倫支持靳輔,而徐乾學支持于成龍。其時郭琇為他的同年徐乾學所籠絡,便上疏彈劾靳輔,指他與明珠、余國柱、佛倫、傅臘塔勾結。這是他跟明珠一黨結怨的開始。

  如今怨怨相報,已料到吳江虧空案,必為傅臘塔化小為大,所以到江寧後,並不多作申辯,有什麼說什麼;至於將來會落得怎樣的一個下場,他亦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處之泰然。

  案子結了,傅臘塔為他所定的罪名是「侵收漕運船隻飯米二千三百餘石,事發彌補」。但並不能免除浮收貪污的刑責。刑部議奏,應該充軍。皇帝降旨寬免。

  這個結果,是在郭琇意料之中,而且他也很諒解皇帝的苦心,並且有很強的信心。皇帝為了平息黨爭,整飭吏治,有時不能不找助手來行苦肉計。但誰是受委屈的,誰是被犧牲的,他心裏完全明白,遲早會找到機會來補償。「君子用行舍藏」,目前是他守分待時,多讀書、少講話,以備復起大用的日子。

  徐元文的想法與郭琇不同,雖然他們都遭受傅臘塔的報復,結果亦復相同,有罪而獲寬免。但是郭琇已經過關,而他還沒有。傅臘塔與佛倫現在都在風頭上,銳利無比,倘或有什麼把柄為佛倫抓住,一定討不了便宜。

  會有什麼把柄給佛倫抓住呢?大員休致回籍,地方長官照例應以禮相待。如果他取道濟南,佛倫一定會設宴送行。但是到了關卡上就不同了,除非地方官照應,或者素無仇怨嫌隙,亦是以禮相待,才會安然無事,否則藉故留難,惹起軒然大波,從哪一點來說,都是對自己不利的。

  想到孔子「微服過宋」的故事,徐元文做了幾個決定。第一是沿運河南下,不必經過濟南,便可不必跟佛倫打交道,免得見面尷尬。第二是山東的臨清關,早年歸東昌道管轄,近年改由六部資深司員輪派,一年一差,雖說各省常關,督撫都不得干預,但部派的司員,何能不買地方大員的賬?所以佛倫極可能唆使臨清關刁難,而他反得以表面超然的態度,從中興風作浪,因此將所有金珠細軟、古玩字畫,借用他人名義,委託鏢局由旱路護送南下,座船上只有極簡單的行李,從行的少數僕人,經過仔細挑選,都是老成謹慎,而且再三告誡,一路上決不可擺出「宰相家人」的面貌。

  船過德州,到得臨清關時,關上的監督戶部郎中明泰遞手本謁見,堅邀上岸茶敘,中午又擺了一桌酒席相請。宴罷回船,只見滿船狼藉,不但箱籠盡皆打開細查,連瓶瓶罐罐都不放過。不過內眷船上,總算未曾騷擾。

  ***

  這些情形,洪昇是由李孚青的信中得知的。原來李孚青奉老父之命,回合肥料理家務,舟過臨清,親見徐元文的遭遇,寫信來告許洪昇,還有一段意味深長的話。

  他說:洪昇這幾年所接近,而且在生活上可倚恃的幾位大老,如余國柱、高士奇、徐乾學,先後歸里,如今徐元文亦竟成了他的「冰山」。因此,使他想起洪昇一首《詠燕》詩中的句子:「繡幕終多患,華堂詎可依。」

  這首詩是洪昇以勞燕自擬,感嘆覓食的辛苦。李孚青特意提到,亦正是提醒他,既然早知繡幕多患,華堂難棲,就不必再做託跡高門,期望獲得蔭庇的夢了。

  但是家累之重,是個殘酷的現實,尤其是迫不得已向人告貸時,對方訝異地問:「啊!你還在京裏?」意思便是:你一個逐出國子監的貢生,為什麼還賴在京裏不走?每每使得洪昇神色沮喪,俯首無語。漸漸地沒有勇氣,再到熟人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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