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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聽說過。」

  「聽說過一個叫冒辟疆的沒有?」

  「冒?」王輔臣說:「我連這個姓都是第一回聽說。」

  「聽說姓冒的只有如皋一家。這冒辟疆有個姨太太叫董小宛,跟平西王的陳圓圓一樣,都是江南無人不知的名妓;咱們這回來,就是要把董小宛弄了去給王爺。」

  一聽這話,王輔臣好半晌作聲不得;原以為當了攝政王的侍衛,由匪而官,棄暗投明,不想仍舊幹的是流寇的勾當。

  「是不是,我就知道你聽了一定會心煩。」

  「心煩是一回事,差使又是一回事。」王輔臣問:「蘇爺跟楊大老爺就是談這樁差使。」

  「是啊!你有甚麼意見?」

  「我甚麼都還不清楚,回頭聽楊大老爺打聽回來再說。不過,我覺得這件事不能在年內辦。」

  「喔,」蘇克薩哈問說:「為甚麼?」

  「至少讓人家高高興興過個年。」

  「嗯,嗯,這話不錯。」蘇克薩哈又問:「那末,你說甚麼時候辦呢?」

  「年初一也不能辦;大年初一,家家要討個吉利。」

  「日子晚個兩三天,倒無所謂。」蘇克薩哈說:「怎麼下手,可得好好兒琢磨。」

  「只可智取,不能用強;王爺的名聲很要緊。」

  「原該如此。我帶了四十斤人蔘來,作為聘禮。」

  明末流寇四起,關塞蕭條,攜帶現銀不便,可用人蔘代替貨貝;入清依然,四十斤人蔘,值銀千兩,聘禮不算過菲,但人家是否肯受;就很難說了。

  正在談著,楊運升去而復回,一入座便說:「機會倒是一個機會,姓冒的到揚州去了。」

  「楊大老爺是說冒辟疆?」王輔臣問。

  「是的。」

  「他不回家過年嗎?」

  「不會。」

  「為甚麼?」

  「這冒辟疆是躲禍去的。」

  原來順治四年,江蘇破獲一件反清復明的「謀逆」案,主其事者是蘇松一帶的大名士,松江的陳子龍與嘉定的侯峒曾、侯懸瀞父子。本來「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其事可隱可顯,可大可小;由於侯家父子用了反間計,在「奸細」的行囊中,搜得一道由在舟山群島的「監國」魯王所頒的敕諭,招撫大學士洪承疇,江蘇巡撫土國寶,這一來土國寶不能不據實奏聞,以便洗刷嫌疑,因而興起大獄,牽連到錢牧齋,跟他的一名僕人綑縛在一起,解送江寧就鞫。錢牧齋的兒子名叫孫愛,懦弱無用,坐視無策;虧得柳如是趕到江寧,多方活動,錢牧齋方得獲釋,因而賦詩有「痛哭臨江無孝子,毀家急難有賢妻」之句。

  此案株連甚廣,因為明末文人,通行結社,陳子龍、侯峒曾既是大名士,「社友」甚廣,互通聲氣,多多少少難脫同謀之嫌。冒辟疆亦是其中之一,他有個族人謀奪他家的產業,造作謠言,以為挾制,怨仇固結不解,所以冒辟疆不時須離家避禍;尤其是逢年過節,不易躲避,索性遠行。楊運升斷定他不會回家過年,是有前例可徵的。

  「既然如此,不妨就在這上頭作文章。」王輔臣說:「冒家犧牲了一個姨太太,保全了他家的長子,就算心不甘,也只能認了。」

  蘇克薩哈與楊運升都深以為然。於是順治七年正月初二,蘇克薩哈與王輔臣,在楊運升陪同之下,抵達如皋,先與縣官說明來意;派了人陪他們到水繪園;請見主人冒起宗,屏人密談,開門見山地提出條件,以董小宛換取冒辟疆的安全,何去何從,任令自擇。

  冒起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說了句:「天下不是大定了嗎?」

  這句話頗使來客受窘,天下已經大定,何以還有這種亂世才有的,強奪民婦的行為?想想亦真可慚愧,但惱羞可以成怒,一怒便不覺得澀口;蘇克薩哈冷笑一聲說道:「本來倒是可以大定了,可惜還有人想造反。」他將眼一瞪,「造反!冒老先生,你懂這兩個字嗎?」

  冒起宗懂此二字的言外之意,定定神說:「諸公請稍待,我告個罪,少陪片刻。」

  他是要跟家人去商量,但拜年的賓客很多,只有在冬天所不到的水閣中,將太太及大少奶奶找了來密談。

  「不是為大毛的事吧?」冒太太哆嗦著問;大毛是冒辟疆的小名。

  「怎麼不是?」冒起宗嘆口氣說:「唉,庶人無罪,懷璧其罪。」

  「你就不要掉書袋了!乾脆說吧。」

  「萬萬想不到的事,他們要,要,」冒起宗非常吃力地說:「要小宛。」

  「甚麼?」

  冒起宗再說一遍,冒太太才聽清楚;而冒大少奶奶已忍不住哭出聲來。

  「你別哭!」冒起宗說:「事情是決無法挽回的了,來頭太大,跟奉了旨一樣。就不知道小宛肯不肯?」

  「為了大毛,她死都肯的。」冒太太說,「難的是,這話不知道怎麼跟小宛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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